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湿冷的网,把内镜室整个罩住。下午四点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成一片昏黄,冷光灯在金属器械上投下森冷的反光,我攥着检查单的手指泛白,喉咙里的痒意又开始作祟——这就是我来做电子支气管镜的原因,持续了两个月的干咳,医生说必须看看气道里的情况。
护士推来检查床,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:“林女士,躺好,放松。”我顺从地躺下,脖颈被垫起,视野里只剩下惨白的天花板和悬挂的无影灯。麻醉剂的冰凉顺着鼻腔漫开,意识开始发飘,然后,我感觉到那根裹着润滑油的电子支气管镜,带着金属特有的硬冷,缓缓探入我的鼻腔,滑向气管。
“深呼吸,别紧张。”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,有点闷。屏幕上的光影晃动起来,我模糊的视线里,能看到气道内壁的褶皱,像褪了色的珊瑚。一切都按部就班,直到那根细镜深入到左主支气管的瞬间——

“滋啦——”
屏幕猛地一黑,像被人掐断了电源。
紧接着,是一阵尖锐的、从未听过的报警声,仪器的指示灯疯狂闪烁。我喉咙里的异物感骤然加剧,那根支气管镜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截生锈的铁管,死死卡在我的气道里,动弹不得。我想咳嗽,想挣扎,可麻醉的效力还在,身体像被灌了铅,只有肺部在疯狂尖叫:缺氧!窒息!
“怎么回事?!”医生的声音瞬间变调,带着一丝慌乱,“快,调整角度!”
我感觉他的手在我喉咙外用力摆弄,可那根镜管就像生了根,死死嵌在我的气管里。黑暗中,我只能靠听觉判断一切:仪器的报警声、医生急促的呼吸、护士翻找器械的窸窣声,还有我自己粗重的、仿佛破风箱般的喘气声。时间被无限拉长,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,在我的神经上反复切割。
我开始产生幻觉。黑暗的气管里,那根卡住的镜管仿佛变成了一条冰冷的蛇,或者一只无形的手,正一点点收紧我的呼吸通道。童年时溺水的恐惧猛地翻涌上来,可这次更可怕——水是外部的,而这根金属管子,却在我的身体内部,成了囚禁我的牢笼。我想尖叫,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,糊住了视线。
“快叫维修组!线路故障还是机械故障?!”医生的吼声带着颤音,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。护士的脚步声慌乱地奔向门外,走廊里的灯光透过门缝漏进来,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惨白的线,像一道通往地狱的界限。
黑暗中,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涣散。肺部的灼痛感越来越强,眼前开始发黑,耳边的报警声也变得遥远。我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了?死在一台故障的电子支气管镜下,死在这间冰冷的内镜室里?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一阵更剧烈的窒息感攫住,我拼命地想吸气,却只吸进一口带着消毒水味的、稀薄的空气。
“找到了!是传输线接触不良!”终于,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伴随着工具碰撞的声音。维修人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我的脸,我下意识地闭上眼。然后是插拔线路的“滋滋”声,仪器的报警声戛然而止。
“屏幕亮了!可以动了!”医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。我感觉到那根镜管终于松动了,它被小心翼翼地、一寸寸退出我的气道。当最后一点异物感消失时,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气,剧烈的咳嗽瞬间席卷了我,眼泪、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,我像一条濒死的鱼,终于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利。
检查床被推回病房时,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。我蜷缩在被子里,浑身的冷汗把病号服都浸透了。医生过来道歉,解释是仪器老化导致的偶发故障,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。闭上眼,那片黑暗里的窒息感就会卷土重来,那根卡住的电子支气管镜,成了我午夜梦回时,喉咙里永远拔不掉的噩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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