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深夜急诊室的咖啡香》
凌晨两点十七分,急诊室的走廊像被按了慢放键。我握着新领的胃管包,橡胶手套在指缝间发出细微的声响。护士站的灯箱在玻璃上投下青白色的影子,远处传来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,和我此刻加速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共振。
"3床新收的老爷子,呕血待查。"张医生把病历拍在治疗车上,口罩上方的眼睛布满血丝,"家属说在家吐了三次,量不大,但胃管得先下。"他指节敲了敲病历本,"重点看引流物性状,有咖啡样物随时联系内镜室。"
推治疗车进病房时,我先注意到床头那罐速溶咖啡。蓝白相间的罐子斜靠在床头柜上,标签被磨得起毛,罐口还沾着褐色的粉末。老人躺在病床上,两颊凹陷,灰白的头发乱得像团枯草,右手腕内侧有道淡粉色的旧疤,呈月牙状蜷在松弛的皮肤里。
"爸,您醒醒,护士要下管子了。"床边的中年女人站起来,黑色羽绒服拉链没拉,里面的紫色毛衣沾着几根白头发。她眼睛肿得像核桃,指尖反复摩挲着老人露在被子外的手背,"您配合点,很快就好。"
胃管从鼻腔插入时,老人突然呛咳起来,浑浊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。女人急忙按住他的肩膀,我看见她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泛着暗光,戒面刻着细小的花纹,像朵萎缩的花。引流袋渐渐鼓起来,当第一滴深褐色液体滴落时,女人猛地捂住嘴,指甲掐进掌心。

"这...这是血吗?"她声音发颤,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,后腰抵在床头柜上,碰得咖啡罐晃了晃。
"现在看是咖啡渣样物,提示上消化道出血。"我捏紧引流管,目光扫过刻度线,"量不多,先送检潜血,别太担心。"话虽这么说,我心里清楚,对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,任何消化道出血都像埋在体内的不定时炸弹。
凌晨三点,化验结果出来了。潜血强阳性,血红蛋白92g/L。张医生开了抑酸药,交代我每小时记录引流量。女人搬了把塑料椅坐在床边,双手托着下巴,目光死死盯着引流袋。老人似乎醒了,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,枯瘦的手指动了动,指向床头柜。
"您想喝咖啡?"女人凑近了问,眉头拧成疙瘩,"医生说要禁食,等不出血了才能喝。"老人摇头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焦急,手指继续敲着空气。我突然意识到他在比划开罐子的动作,于是拿起咖啡罐晃了晃:"里面还有半罐,要看看吗?"
老人艰难地点头。女人接过罐子,拧开时发出"啵"的轻响。罐子里除了咖啡粉,竟躺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。最上面那张是张泛黄的处方单,日期是二十年前,开具人是市三院的王建国医生,诊断栏写着"胃溃疡",医嘱里有一条用红笔圈着:忌咖啡,规律饮食。
女人的手突然抖起来,纸片簌簌掉落。我弯腰帮忙捡拾,发现每张纸片上都有字迹,有的是药盒说明书,背面写着"今天没喝咖啡,胃没疼";有的是超市小票,空白处歪歪扭扭写着"丽娟买的速溶,太甜";还有张幼儿园接送卡,反面用铅笔写着"囡囡三岁,说爷爷身上有咖啡香"。
"这些年...我总说他不听劝,非要喝咖啡..."女人蹲在地上,指尖抚过一张皱巴巴的日历纸,2015年11月20日那个日期被红笔圈了又圈,旁边写着"丽娟加班,没人陪吃饭,喝了半杯","我以为他是老顽固,原来..."她的声音被呜咽截断,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纸片上,晕开深色的斑。
凌晨五点,老人的血压突然降到80/50。张医生带着抢救车冲进来时,我看见女人抓着老人的手,把那罐咖啡紧紧抱在怀里,像抱着一个迟到二十年的秘密。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里,我想起老人腕间的月牙疤——或许那不是烫伤,而是年轻时学冲咖啡时留下的印记。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老人被推进了内镜室。女人坐在走廊长椅上,挨个整理那些纸片,把它们重新放回咖啡罐。罐口的咖啡粉沾在她指尖,在晨光中像撒了把碎金。远处飘来食堂的粥香,她突然抬头问我:"等我爸好了,能不能让他喝半杯低因咖啡?就半杯。"
我望着她红肿的眼睛,想起急诊室见过太多来不及说的话,点点头:"等病情稳定了,我帮您问问营养师。"她笑了,笑容里带着涩味,像加了太多奶的咖啡,苦底还在,却多了丝温软的甜。
朝阳爬上窗台时,内镜室传来消息:胃溃疡出血,已止血。女人猛地站起来,咖啡罐从膝头滑落,褐色的粉末洒在洁白的地面上,像幅未完成的画。她蹲下去一点点收拾,阳光穿过她的头发,在咖啡粉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仿佛撒了满室的星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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