管子里的春天
陈师傅第一次摸到腰间那根管子时,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那是个春寒料峭的凌晨,急诊室的白炽灯把妻子的脸照得发青。他蜷在推车上,右腰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生锈的剪刀,每呼吸一次,刀刃就绞动一下。医生说结石把输尿管堵死了,得先做个肾盂造瘘术,话音刚落,护士就举着碘伏瓶过来,冰凉的液体渗进后腰的毛发里,他浑身哆嗦着抓住床单,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。
术后第三天,他才敢仔细看那根管子。透明的引流袋里晃着淡红色的液体,像掺了血水的葡萄酒,管子从后腰斜斜穿出,用胶布固定在皮肤上,周围的皮肤泛着红肿,像块没长好的冻疮。同病房的老王见他盯着管子发呆,笑着拍他肩膀:"别瞅了,我这根都挂了半个月了,跟揣着个热水袋似的,晚上翻身都得小心别压着。"老王的引流袋里是浑浊的泥沙状沉淀,他说那是碎结石,"等攒够一袋子,能炒盘菜了。"
最难受的是换药。年轻护士撕胶布时总爱跟他聊天,"陈叔,您女儿昨天送的苹果真甜",可话音未落,胶布就"刺啦"一声扯下一块皮。他攥紧床单,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数到十,等护士用棉签蘸着碘伏转圈消毒时,后腰的肌肉还在突突直跳。倒是护士长手法轻,每次换完药都要把管子捋顺,用纱布叠成小三角垫在接口处,"这样翻身时管子不会硌着肉",她的手指带着体温,轻轻按了按他腰侧,"再忍忍,下周就能拔管了。"
夜里最难熬。病房的夜灯像颗模糊的黄杏,他躺在病床上数点滴管里的气泡,数着数着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叫。禁水禁食的第三天,他梦见自己在老家的果园里摘桃子,咬下去却发现果肉里全是细碎的结石,硌得牙龈生疼。惊醒时浑身是汗,旁边的老王正借着手机光看孙子的视频,屏幕蓝光映着他脸上的胡茬,"小陈,等出院了咱哥俩去喝羊汤,加俩火烧,痛快解个馋。"
拔管那天阳光很好,护士长拿着换药盘进来时,窗台上的多肉正晒着太阳。"放松啊,就像拔根头发。"她用棉球擦净管口周围的分泌物,陈师傅盯着天花板,感觉有根线在身体里轻轻一拽,随后一阵清凉的风吹进伤口——管子出来了。护士长举着那根透明的细管给他看,尖端还沾着点血丝,"瞧,结石堵的地方都冲开了,以后多喝水,别让小石头再安营扎寨。"
出院时,陈师傅特意绕到护士站跟护士长道别。她正给新入院的患者讲解造瘘管护理,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,在晨光里闪着银光。路过走廊时,他看见自己的引流袋被扔进黄色医疗垃圾桶,袋子里的液体晃了晃,像春天里最后一汪融雪。

现在每次洗澡时,他都会摸到后腰那道淡淡的疤痕,像条安静的小鱼贴在皮肤上。妻子总说他现在喝茶比喝水还勤,玻璃茶壶里泡着柠檬片和金钱草,阳光穿过壶身时,能看见无数细小的气泡往上钻,像极了住院时点滴管里的光阴。偶尔半夜起来喝水,他会对着镜子掀起衣服,疤痕已经淡得像道皱纹,只有在阴雨天时,才会隐隐发紧,像是身体在提醒他:那些带着管子的日子,终究是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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