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光斑里的旧时光》

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细针,扎进林秋生的鼻腔。她盯着走廊尽头那盏忽明忽暗的灯,右手下意识摸向左侧后槽牙——那里藏着半枚铜纽扣,随着吞咽动作轻轻硌着黏膜。

"41床李桂兰,到放射科做胸部CT。"护士台传来的喊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。林秋生扶着助行器站起来,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下摆扫过脚踝,露出一道月牙形的疤痕。她记得那是十六岁那年,在棉花地里被镰刀划的,血珠渗进粗布裤管时,远处正传来轰炸机的轰鸣。

CT室的门像只巨兽的嘴,缓缓张开。技术员小王扶她躺上检查床,熟练地调整枕头高度:"大妈,身上有金属物件吗?项链耳环假牙什么的?"林秋生喉咙动了动,假牙在舌尖下微微发颤。三十年前在县医院拔这颗牙时,那个年轻的女医生举着镊子说:"您这颗牙蛀得太厉害,得拔。"她攥着床头铁栏杆摇头,直到医生不耐烦地摔了镊子:"耽误病情你自己负责!"

"有...假牙。"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晒干的豆角,沙沙作响。小王点点头,在登记本上画了个圈:"没事,金属假牙可能会有伪影,不过咱们尽量调整角度。"机器开始运转,环状扫描架发出蜂鸣,淡蓝色的指示灯在她眼皮上投下光斑,恍惚间变成了1945年那个夜晚的月光。

那时她还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,跟着难民队伍往深山里逃。日本兵的皮靴声近了,阿爹把她推进废弃的窑洞,往她手里塞了枚铜纽扣:"躲好,别出声。"纽扣上的蟠螭纹硌得掌心发疼,她听见阿爹的布鞋在碎石路上跑远,然后是一声枪响。后来她才知道,那枚纽扣是阿爹当学徒时,从苏州老裁缝那里偷藏的,本打算攒够了给她做嫁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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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大妈,您别紧张,呼吸保持均匀。"小王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。CT机突然发出异常的滴滴声,屏幕上本该清晰的肺部影像里,窜出几道刺目的白色条纹,像冬日枯枝般割裂了脏器轮廓。小王皱眉调整参数,条纹却顽固地存在着。

"是不是假牙的问题?"林秋生仰头望着天花板,那里有块水渍,形状像极了老家堂屋的瓦当。小王沉吟片刻,转身出去拿来一个铅围脖:"您先戴上这个,咱们再试一次。"铅块压在脖颈上,沉甸甸的,让她想起土改时缴上来的地主家银元,也是这样冷硬的重量。

第二次扫描结束时,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主治医生拿着刚打印的胶片走进来,指着影像上的伪影:"李奶奶,您确定体内没有其他金属异物吗?这形状...像是片状金属。"林秋生望着胶片上扭曲的光斑,忽然想起去年在菜市场,有个卖古董的老头摊开掌心,里面躺着枚同样纹路的铜纽扣,阳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细碎的金光。

"是纽扣。"她听见自己说,声音轻得像片羽毛,"缝在棉袄里的,跟了我七十年。"医生和技术员对视一眼,小王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。窗外的麻雀又飞回来,停在窗台上啄食不知谁撒的面包屑。林秋生闭上眼,任由记忆里的月光漫过全身——那枚纽扣还在,阿爹的体温就还在,那些在废墟里摸黑赶路的夜晚,也就不算太孤单。

胶片打印机吐出新的报告时,金属伪影依然存在,但这次林秋生看清了,那些白色的纹路在肺叶间交织,像极了老家村口那棵百年老槐的枝桠,春天时会开满淡紫色的花,风一吹,就落满她的麻花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