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空白病历》
凌晨三点的市医院急诊楼像被按了慢速键,走廊尽头的自助打印机前,我第无数次按下打印键。蓝色荧光屏跳动两下,又吐出一张雪白的纸。
女儿妮妮趴在我肩头睡得正沉,退烧贴边缘卷起来,露出泛红的额头。昨天社区诊所的张大夫说疱疹性咽峡炎,可这退烧药吃了三天总反复。我用拇指摩挲着空白病历纸,想起上周在这台机器上打印体检报告时,也是这样的卡纸声,像老式钟表齿轮卡住的动静。
"爸,纸怎么是白的?"妮妮忽然醒了,小手抓住纸角晃了晃。我这才发现她眼睫毛上沾着泪痕,大概是梦里又疼了。急诊挂号处亮着昏黄的灯,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正在打哈欠,打印机旁边的意见簿封面落着层薄灰。
"可能机器坏了,爸爸去问问。"我捏了捏她发烫的耳垂,把她放进候诊椅。去年冬天她支气管炎,也是在这台机器上打印的CT报告,当时纸出来时还带着温热,墨字洇着小水珠,像谁掉了眼泪在上面。
"陈先生是吗?"刚才打哈欠的医生看着电脑皱眉,"系统显示您女儿上周在儿科门诊开过药,但病历记录...好像有问题。"他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,屏幕蓝光映出他眼下的青黑。我忽然想起妮妮说过,这位戴眼镜的医生叔叔听诊器特别凉,每次都要焐热了才贴她胸口。
"其实...上次您带孩子来看病,值班医生开错了药。"他声音低下来,从抽屉里拿出个蓝色文件夹,"我们发现时已经过了四十八小时,本来想联系您...但病历系统升级时误删了记录。"打印机突然发出咔嗒声,又一张白纸吐出来,边缘卷着焦痕。
妮妮在椅子上晃着腿,把退热贴摘下来又贴上。我想起她总说喉咙里有小蚂蚁在爬,想起每天凌晨给她量体温时,电子体温计发出的滴滴声,想起这台机器吞了我多少张医保卡,又吐出多少张带着油墨味的纸。
"现在需要重新做血常规和咽拭子。"医生把空白病历纸收进文件夹,"这次我亲自带孩子去化验室,机器...最近确实该检修了。"他说话时,袖口露出道浅色疤痕,像条褪色的蚯蚓。我忽然记起,上周在儿科走廊,曾看见他蹲在地上给一个哭闹的男孩系鞋带。

妮妮趴在我肩头进化验室时,忽然指着窗外笑:"爸爸看,月亮在跟着我们。"玻璃上凝着水汽,月亮碎成一片银白,像极了刚才那些空白的病历纸。打印机的蓝光还在走廊尽头亮着,像一只不会眨眼的眼睛。
当真正的病历纸终于吐出来时,天已经蒙蒙亮。妮妮攥着血常规报告,上面的箭头起起落落,像她这几天忽高忽低的体温。医生说只是普通病毒感染,之前的误诊是因为实习医生看错了疱疹位置。我摸着那张还有温度的纸,突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年,我在殡仪馆打印死亡证明,机器也是这样卡了三次,最后出来的纸角缺了一块,像被谁咬过。
走出医院时,晨雾正慢慢散去。妮妮把空白病历纸折成小船,说要放在小区的池塘里。阳光照在她脸上,退烧后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粉色。身后传来自助打印机的提示音,又有人在打印病历,纸张吞吐的声音像某种有规律的心跳。
池塘边的柳树发了新芽,妮妮的纸船漂出去不远就湿透了,歪歪扭扭沉到水底。她蹲在岸边看了很久,忽然转头问我:"爸爸,是不是所有纸都会变成空白的呀?"风掀起她的刘海,我看见她耳后那颗小痣,想起她刚出生时,护士把印着脚印的病历递给我,纸张洁白如雪,上面的红脚印像朵小花开在雪地里。
"不会的。"我抱起她往家走,晨风中已经有早点铺的香气飘来,"有些东西啊,会一直留在心里,比纸上的字还清楚。"妮妮把脑袋靠在我肩上,远处传来医院的救护车鸣笛声。我知道,在某个抽屉里,那些空白的病历纸终会泛黄,但此刻她掌心的温度,比任何文字都更真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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