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数点后的阴影

凌晨三点的放疗科操作间泛着冷白的灯光,林夏把第三杯冷透的美式推到一边,指尖在治疗计划系统键盘上悬停了两秒。屏幕上32床患者的剂量曲线像条扭曲的蛇,在她视网膜上投下青灰色的重影。

"又卡壳了?"物理师老陈端着保温杯探进头来,镜片上蒙着层薄薄的雾气,"新系统上线才两周,磨合阶段出点错正常。"他的目光落在剂量参数栏,声音突然卡顿,"等等,这个MU值......"

林夏喉间发紧。MU值代表机器跳数,直接关系到患者接受的辐射剂量。她清楚记得昨天下午和主任医师王教授核对方案时,这个数值明明是180.0,此刻却显示成了1800.0。末尾多出来的那个零像把锋利的手术刀,剖开了深夜的寂静。

"是复制粘贴时小数点错位了。"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鼠标快速滑动查看操作日志,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白大褂领口。昨天傍晚临时加了台急诊手术,她匆匆忙忙套用前一位患者的模板修改参数,竟在最不该出错的地方栽了跟头。

老陈已经抓起了电话:"通知机房暂停晨间第一批次治疗,把32床的计划先锁住。"他转身时带翻了桌上的剂量计算本,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褪色的合影——五年前科室团建,二十岁出头的林夏站在最前排,手里举着写有"精准至微"的锦旗。
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王教授的白大褂带着晨间寒气卷进办公室。他盯着屏幕上的剂量曲线,指节轻轻叩击桌面:"十年前我带的一个学生,也是在剂量计算上出了差错。"他忽然从抽屉深处拿出个红皮笔记本,翻开夹着干枯康乃馨的那页,"当时患者的皮肤溃烂了三个月,每次来做治疗都要咬着毛巾。"

林夏盯着那朵褪色的花,想起上周三查房时,32床的张阿姨还往她白大褂口袋里塞了颗水果糖,说等出院要带她去尝自家种的草莓。此刻治疗单上的姓名像团模糊的墨渍,她颤抖着拿起剂量尺,重新丈量每一寸射线的路径。

晨光爬上操作台面时,三人已经重新制定了七版计划。老陈的保温杯换了三次热水,王教授的钢笔在计算纸上画满了修正符号。当最终的剂量曲线呈现出柔和稳定的弧度时,林夏看见窗外的玉兰花正簌簌落进防护栏,像某种庄重的致歉。

"去跟患者家属谈谈吧。"王教授把最新的治疗单递给她,指尖划过"责任医师"那一栏,"医疗文书上的每个小数点,都该有医生的体温。"

晨会交班时,林夏主动站到台前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消毒水的气味,清晰得如同放疗机的定位激光:"关于32床的治疗计划,我要做深刻检讨......"台下有人轻轻吸气,有人快速翻动笔记本。她看见老陈在后排对她点头,晨光正从他斑白的鬓角处流淌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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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傍晚,张阿姨做治疗前忽然抓住林夏的手。老人掌心有常年劳作的茧,却把那颗水果糖塞得格外用力:"小林大夫,我知道你们都在尽力。"直线加速器的嗡鸣响起时,林夏盯着监控屏上的剂量数值,直到最后一个MU值精准跳完。

深夜锁门时,她再次翻开那本剂量计算本。在最新的记录页,钢笔字力透纸背:"180.0MU,不是数字,是心跳的重量。"窗外的月亮升起来,给放疗科的外墙镀上层柔和的银边,像某种温柔的和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