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碘海醇

凌晨两点十七分,介入室的无影灯在视网膜上投下淡蓝色的光斑。张敏盯着高压注射器的显示屏,指腹轻轻按在操作台的急停键上。套管针在患者手背暴起的血管里微微颤动,像只试图振翅的蝉。

"准备推注碘海醇。"主刀的陈医生头也不抬,镊子夹着导丝在血管造影片前晃了晃。这位七十二岁的胃癌患者已经禁食近二十小时,脱水导致血管像萎缩的橡皮筋,她刚才进针时几乎是屏住呼吸完成的静脉穿刺。

注射器开始发出蜂鸣声,淡金色的造影剂在透明管路里缓缓流动。张敏的余光突然扫到患者左手虎口处的皮肤——原本青紫色的血管周围泛起可疑的潮红,像滴在宣纸上的水彩慢慢晕开。

"停!"她的声音比急停键按下的声音更快半拍。陈医生的镊子顿在半空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正在肿胀的手背上。造影剂外渗了,淡金色的液体正顺着患者腕骨流向掌心,皮肤表面渐渐鼓起透明的水疱。

"马上撤针。"陈医生的声音冷静得像急诊室恒温二十二度的空气。张敏已经戴上无菌手套,生理盐水棉球在渗出部位迅速滚动,沾起一丝淡金色的痕迹。患者突然发出含混的呻吟,她这才注意到老人因疼痛而紧攥的右拳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。

"阿叔,我们现在做冷敷,有点凉,忍一下。"她解下脖子上的蓝色围巾,折叠成四层浸在冰盐水里。围巾触到皮肤的瞬间,老人松弛的眼皮微微颤动,喉间溢出模糊的音节。张敏忽然想起自己祖父临终前也是这样,手背布满蛛网般的针孔,每次输液都要麻烦护士找最粗的血管。

"硫酸镁湿敷准备好。"陈医生已经重新消毒铺巾,"血管太脆了,换右肘静脉试试。"张敏点头,目光扫过监护仪上稳定的心率曲线。十五年前刚进介入科时,她曾在一次外渗事件中慌了手脚,被带教老师严厉批评:"造影剂就像失控的野马,你得在它踏坏庄稼前拦住缰绳。"

冰围巾下的肿胀似乎不再扩大,老人忽然用方言轻轻说:"姑娘,我不疼。"他干燥的嘴唇裂开细小的血痂,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堆成沙坡。张敏鼻子发酸,想起刚才核对信息时,老人子女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时匆匆的笔迹,以及他反复叮嘱"别告诉孩子们我疼"的样子。

第二次穿刺选择了贵要静脉,套管针顺利进入血管的瞬间,张敏感到掌心里全是冷汗。高压注射器再次启动时,她的指尖始终悬在急停键上方,像守护鸟巢的母鸟。造影剂在显示屏上勾勒出胃部血管的轮廓,陈医生的镊子精准地指向病变部位,仿佛在破译一张古老的地图。

术后处理完渗出部位,已经是凌晨四点。张敏在护士站写护理记录,窗外的梧桐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。办公桌上的保温杯里,冷掉的菊花沉在杯底,像极了老人手背上消散的水肿。手机屏幕突然亮起,是女儿发来的睡前视频,小女孩抱着熊猫玩偶嘟囔:"妈妈什么时候打败病毒怪兽呀?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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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蓝色围巾,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碘仿味。走廊尽头传来监护仪的滴答声,像极了当年祖父病房里的夜。有些东西在岁月里从未改变——比如血管里流动的危险,比如掌下急停键的温度,比如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依然有人轻轻说"我不疼"。

晨光爬上护理记录单的纸页,张敏在"外渗处理"一栏写下最后一个句号。远处传来住院部的第一声晨间交班,她起身时瞥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未落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