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床里的星光
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细针,扎进林小满的鼻腔。她盯着ICU3床的仪器屏幕,数字跳动声与腕间手表的秒针走动重叠成某种冰冷的节奏。凌晨三点,整个医院都在打盹,只有她的白大褂口袋里装着清醒的疲惫。
"又要调床了?"护工老李探进半个身子,目光落在那台银灰色的电动病床控制器上。林小满没说话,指尖在按钮上悬了两秒,像触碰一块烧红的铁。最近这张床总是莫名自动升降,昨天夜班时,它甚至自己升到了四十五度角,仿佛要让昏迷的陈老爷子看看窗外的月亮。
陈老爷子是上周送进来的,肺癌晚期,女儿每天下午都会来,把保温桶里的银耳羹焐在手心,一遍遍地说:"爸,张嘴,这是您最爱喝的。"可此刻老人躺在床上,鼻饲管像条透明的蛇缠在脸颊旁,床尾的病历卡被夜风吹得轻轻翻动,1953-2023,七十年光阴缩成一行细瘦的字。
"咔嗒",控制器突然发出轻响,林小满惊得后退半步。病床开始缓缓上升,金属床架的嗡鸣里,她看见老人松弛的手掌忽然动了动。月光斜斜切进窗户,在床单上投下一道银边,病床升到三十度时,老人喉间发出含混的声音,像是在喊某个名字。
"林护士?"老李的声音惊破寂静,"你看他的手指!"
老人右手食指正一下下叩击着床单,频率规律得可怕。林小满忽然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,也是这样无意识地敲打床头柜,直到她握住那只手,才发现老人是在写她的名字。此刻她鬼使神差地伸手,将老人的手轻轻拢在掌心,触到掌心粗粝的茧——那是握了四十年方向盘的痕迹。
病床停在了四十五度角。林小满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,窗外的香樟树影在月光里晃动,远处急诊楼的灯光一明一灭,像坠落人间的星星。她忽然想起护校老师说过,濒死的人视觉会先衰退,但对光敏感。也许这张床的"异常",不过是老人潜意识里对光的追逐?
凌晨四点,陈老爷子的女儿匆匆赶来,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。林小满退到门外时,听见姑娘带着哭腔的笑声:"爸,您怎么把床摇这么高?想看看窗外是不是?"透过玻璃,她看见老人的手指仍勾着女儿的小指,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。病床此时安静得像块沉睡的石头,只有控制器上的指示灯还亮着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。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林小满在护士站啃着冷掉的包子。老李端着保温杯坐下,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眼镜:"听说这张床以前住过张主任的父亲?去年冬天走的,走的时候床也是升到四十五度。"
她咬包子的动作顿住。记忆里张主任总在走廊尽头抽烟,有次她路过,听见他对着窗外说:"爸,月亮又圆了。"原来有些事,比仪器更先感知到生命的重量。
晨光漫进ICU时,林小满去给陈老爷子换输液袋。病床突然又轻轻震动,这次是缓缓下降。她没有按停,看着老人的轮廓逐渐与床面平齐,像一片落叶终于归土。仪器发出绵长的蜂鸣,姑娘的哭声像碎玻璃撒了满地。她伸手关掉控制器,触到外壳上淡淡的体温,不知是昨夜谁的掌心留在这里。

那天傍晚,林小满抱着病历本经过处置室,看见工人正在拆卸那张病床。银灰色的床架被推出来时,她注意到床头卡槽里卡着片干枯的桂花,浅黄的花瓣上还沾着点泥土——大概是某次家属探视时带来的。
深夜接班时,她习惯性看向3床位置,那里已经换上新的病床,金属扶手冷得像冬天的河。但当她走过护士站,忽然听见身后有极轻的响动,转身时什么都没看见,只有月光在空病床上铺了层薄霜,像谁留了一片星光在那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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