摇晃的床
消毒水混着艾草的气味在走廊里飘了半层楼,陈医生捏着温热的推拿膏往掌心揉了揉,指腹刚触到三号床患者的肩颈,金属床架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。
“又晃了?”趴在床上的林秋云偏过头,发丝黏着汗贴在脸颊上,“昨儿下午也是,正按到腰眼呢,床突然轻晃起来,跟坐船似的。”
陈医生扶住床沿仔细端详。这张铁架木面的老床用了快十年,四条床腿都垫着橡胶垫,按理说不该有晃动。他蹲下身敲了敲床底的液压杆,指尖蹭到点新鲜的橡皮泥——粉紫色,带亮片的那种。
“可能是液压装置有点接触不良。”他抽出纸巾擦着手,余光瞥见陪同林秋云来的小女孩正缩在墙角玩橡皮泥,粉色连衣裙上沾着星星图案,“小雨,下次别在床底下躲猫猫啦,阿姨做治疗时会害怕的。”
小女孩攥着橡皮泥不说话,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,眼睛却亮得像蓄着一汪水。陈医生记得第一次见这对母女时,林秋云后腰绑着护具,疼得直冒冷汗,七岁的小雨就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,连去做理疗都要搬个小凳子守在门口。
第二天下午三点,林秋云准时躺在三号床上。陈医生的拇指刚按到她劳损的竖脊肌,床板又开始有规律地轻晃,幅度不大,却像有人在底下轻轻摇晃摇篮。他猛地掀开床单,床底空空如也,只在液压杆缝隙里发现半块被压扁的橡皮泥,边缘有明显的指印。
“陈医生,要不换张床吧。”林秋云声音里带着疲惫,“我家孩子他爸去年车祸走了,有时候半夜想起这事,总觉得周围有什么动静……”她没说完,喉结动了动。

走廊里传来护士推车的声响,陈医生沉默着给她贴上温敷贴,余光看见小雨抱着保温杯站在门口,杯盖上还缠着手工课做的纸星星。晚上下班前,他特意留在推拿室,把三号床的液压装置拆了又装,在控制面板角落发现道细小的划痕,像是用铅笔尖划出来的。
第三天,陈医生提前半小时到岗。他躲在治疗室的帘子后面,盯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走过。当指针指向三点零五分,三号床的床板忽然开始轻轻起伏,幅度比前两次稍大,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有节奏地推动。
他猛地掀开帘子,看见小雨正跪在床尾,小手攥着液压杆上的调节旋钮,裙摆下露出膝盖上的创可贴——上周这孩子在走廊摔破了膝盖,还是他帮忙贴的药棉。
“小雨?”他放轻了声音。
小女孩像被吓到的小兽般缩回手,橡皮泥粘在旋钮上,在灯光下泛着粉紫色的光。“叔叔别告诉妈妈……”她的嘴唇发抖,“妈妈说爸爸以前哄她睡觉就这样晃床,可是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……”
陈医生蹲下来,看见小姑娘眼睫毛上沾着泪珠,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蹭到的推拿膏。原来这几天她趁着母亲做治疗时,偷偷用橡皮泥固定住调节旋钮,模仿记忆中父亲哄睡的节奏。液压杆上的划痕,是她用铅笔尖一点点刻下的“摇晃时刻表”。
“其实……”小雨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折纸,展开来是歪歪扭扭的“妈妈我爱你”,“妈妈说腰不疼了就能带我去公园,可是她每次做完治疗都累得直哭……”
走廊里传来林秋云喊女儿的声音。陈医生悄悄把橡皮泥从旋钮上取下,塞进自己白大褂口袋,转身时看见小姑娘正手忙脚乱地把折纸往裙子里藏。
“刚才床又晃了,我检查了下,是液压杆有点松。”他笑着对林秋云说,“以后每周三下午我给您做治疗时,会手动帮您调整力度,可能会有点像坐船的感觉,您别害怕。”
林秋云露出疑惑的神情,却看见女儿正仰着头看自己,睫毛上的泪珠已经干了,嘴角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橡皮泥。阳光从百叶窗斜斜切进来,在三号床的木面上投下金色的条纹,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温暖的午后。
后来很长一段时间,每当陈医生给林秋云做治疗时,三号床都会有节奏地轻晃。没人知道这是他悄悄在液压杆上系了根棉线,每次推拿间隙,就用指尖轻轻扯动,像在摇晃一只时光的摇篮。而墙角的小女孩,总会在这时把保温杯往母亲嘴边递,保温杯盖上的纸星星,在阳光里轻轻转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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