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人皆道玉中白圭无瑕,我却独独记得爷爷那块佩了一生的白玉圭。倒不是说它不好,只是内侧近边缘处,有一道极浅的云翳,不凝神细看,几乎要错过。
这块玉是曾祖传下来的,据说曾有位过路的先生见了,捻须笑道:“白圭之玷,尚可磨也。人若有失,如圭之玷,却是磨不去的。”这话便像那道玷痕一样,烙在了我们家传玉的记忆里。
爷爷年轻时性子烈,眼里揉不得沙子。有年为争一口水井,同邻人闹得不可开交,虽赢了道理,却彻底失了情分。奶奶事后只默默递上一盏茶,指着案几上随意搁着的玉圭说:“你瞧瞧它。”爷爷正在气头上,瞥了一眼,没好气道:“怎的?”奶奶温言:“人人都说它是好东西,可若真个十全十美,它早被供在皇宫内院,又怎会温温润润地陪在咱们寻常百姓家?有点瑕疵,才真切,才像过日子。”
爷爷怔了半晌,第二日竟亲自提了壶新酿的酒,去邻家门前叩了门。
自那以后,爷爷仿佛得了什么真趣。他不再执著于“完满”,而是学会了欣赏那种“恰恰好”的美。读书不求倒背如流,但求几句能践行;持家不图大富大贵,只愿窗明几净,灯火可亲。那块玉圭,他依旧时常摩挲,那道玷痕,在他指腹下愈发温润,成了玉圭的一部分,再也分割不开。
前些年,我陪一位做古董生意的朋友赏玩此玉。他拿着放大镜看了又看,叹道:“可惜了,若没这点微瑕,价值可就大不相同喽!”
我接过玉圭,指尖准确无误地触碰到那道熟悉的痕迹,笑着摇头:“或许吧。但若真没了这点瑕疵,它可能只是件无可挑剔的藏品,而不会是我爷爷的人生印记,更不会是我家传承的‘白圭之玷,人生小满’的训诫了。”
朋友先是一愣,随即了然,我们都笑了起来。
美玉微瑕,白圭之玷,谁说这不是上天最温柔的留笔呢?它提醒我们,世间并无绝对的完美无缺,正因那一点遗憾、一丝不足,才让生命免于冰冷的神坛,落入滚烫而真实的人间烟火里。抱残守缺,未必不是一种大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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