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这话,我年轻时读来只觉矫情,如今两鬓斑白,坐在老院子里的海棠树下,咂摸着这句诗,竟嚼出满口苦涩后的回甘。
我家隔壁曾住着一位沈先生,是位退休的历史系教授。说他“住”,不如说他像个暂歇的过客。他的屋子极简,唯有一排顶到天花板的书墙,和一张堆满手稿的书桌。他总爱跟我聊历史中的那些“小人物”,说明月千年照过的,不只是秦皇汉武,更有无数如你我般的普通人,在时光长河里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,漾开几圈涟漪,便再无踪迹。
“你看,”他曾指着窗外的老街说,“这青石板路,被多少代人的脚底磨得这般温润?我们皆是百代过客,匆匆行走于人间,看似奔向某个终点,实则真正的妙处,全在这‘过’字上。过程,经历,体验,才是生之意义。”
我那时忙于在职场奔波,满心想着如何更快地“到达”,如何留下更显赫的“痕迹”,对他的话半懂不懂。
直到他病重。我去医院看他,那被书籍环绕一生的老人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眼神却清亮得吓人。他指着窗外一株正凋零的银杏,说:“你看它,春发夏荣,秋黄冬枯。它从不问自己为何不是松柏长青,只是专注地经历每一次抽芽、绽放、飘零。它的生命哲学,就是极致地去经历作为一棵树的四季。你我皆是人生的过客,能做的,也不过是极致地去经历作为人的一生。”
他走后,我帮他整理遗物。他的书稿中,夹着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,旁边是一行娟秀的字:“你曾怒放,我已见过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宁静击中。我们总焦虑于如何留下不朽,如何对抗时间,如何让生命“重于泰山”。但或许,生命的意义本就不在于最终的重量,而在于其过程的质感。像那位沈先生,他读了一辈子书,教了一辈子学生,影响过几个懵懂的青年,安静地爱过一窗海棠的盛开。他这“过客”的一生,丰盛而宁静。
如今,我也成了别人眼中的老者。我喜欢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,看庭前花开花落。有个年轻的朋友来我家,带着我曾有过的焦虑,问我该如何规划人生,才能不留遗憾。
我给他泡了杯茶,指了指窗外:“你看那云,可曾因为它注定会飘走,就不那么恣意变幻,不那么酣畅淋漓了?”
他若有所思。
我笑道:“我们都是光阴的旅行者,在这人间暂坐一会儿,体会一番酸甜苦辣。别怕留不下什么,你认真生活的每一个瞬间,你感受到的每一次爱与被爱,你为美好事物心动的那一刻,都已是对抗虚无最有力的方式。生命的哲思,就藏在这‘路过’人间时,全部的真实体验里。”
他走后,风过庭院,吹落一树海棠花。我未曾去扫,只是看着那纷飞的花瓣。
真美啊。这百代过客匆匆而丰盛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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