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来也怪,我头一回对“白山黑水”这四个字生出实感,不是在书里,也不是在纪录片中,而是在松花江畔一位老把头的故事里。那是个深秋,江风刮在脸上已经带着碴子味儿,他裹紧旧棉袄,眯眼望着江对岸莽莽苍苍的林海雪原,慢悠悠吐出一句:“这疙瘩儿啊,一山一水,都带着老辈儿的魂儿呢。”
他说的“白山”,自是那神圣的长白山。老辈人言,那是龙脉所在,是萨满祖师降世的地方。山里藏着数不清的宝贝,也藏着数不清的凶险。他爷爷那辈儿,是十里八乡有名的“老冬狗子”(长白山对老猎人的称呼),专在深山老林里讨生活。有一年大雪封山,老爷子为追一头伤了人的野猪王,愣是在齐腰深的雪壳子里撵了三天三夜,最后靠着一棵老红松的树洞子和半块冻硬的獐子肉硬挺过来,终在那黑瞎子蹲仓的砬子缝里,用老洋炮结果了那畜生。
他说,长白山的老林子啊,看着寂静,里头可热闹着呢。黑土地传奇故事里,总少不了那些通灵的老参、护家的黄仙(黄鼠狼)、还有那神出鬼没的“黑瞎子”(东北黑熊)。但这些都不是最玄的,最玄的是那山里的天气,说变脸就变脸。方才还晴空万里,转眼“大烟炮”(北方尤其是东北地区的大风雪)就砸下来,白毛风一刮,天地一片混沌,几步之外就认不清人。多少经验老道的猎手和挖参人,就折在这“鬼呲牙”的天气里,再没出来。所以山里人敬畏山神“老把头”,进山前都得恭恭敬敬拜一拜,这不是迷信,是千百年来用命换来的规矩。
说完山,再道那“黑水”——黑龙江。这江啊,浩浩荡荡,是条界江,更是一条生命线。老爷子年轻时跑过船,在江上捣腾山货。他说这江看着平静,底下暗流漩涡多着呢,而且江面开化、封冻的日子,年年和年成不一样,全靠老船工的经验琢磨。他咂摸着旱烟袋,眼神飘向很远:“早些年,江对岸还能见着老毛子的渔船哩。这江里的大马哈鱼,肥!开江时,那鱼群多的,一网下去,沉甸甸的全是活蹦乱跳的银片子。”
他絮絮叨叨讲了许多,讲江上救人的义气,讲山匪的传闻,讲鄂伦春兄弟教他辨认野兽踪迹的恩情。每一个东北独特民俗故事的片段,都像一枚印章,深深烙在这片土地上。
末了,老爷子磕磕烟袋锅,总结道:“咱这白山黑水的地域文化啊,说到底,就是两个字:活着。跟天斗、跟地斗、跟野兽斗,还得跟自己个儿斗。在这疙瘩活下去,你得硬气,得像山上的柞木头一样硬实;也得柔韧,得像江边的柳条子,大风来了知道弯腰。不然,站不住。”
我至今记得他那张被风霜刻满深纹的脸,和那双看惯了生死却依旧温润的眼睛。那不是在讲述一段传奇,而是在唠家常,唠这片生他养他的黑土地里,最真实、最磅礴、也最细腻的东北民间传说故事。白山黑水间,没有超级英雄,只有一个个为了活下去、为了家人而变得无比坚韧、勇敢、智慧的普通人。他们的故事,就是这片土地最伟大的传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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