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认识老陈的时候,他已经在厂里干了快三十年。那是个老牌纺织厂,从建国初期就立在那儿,机器轰鸣声里藏着几代人的生计。老陈是技术科出身,后来当了分管生产的副厂长,手指缝里都带着棉纱的味道,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机器运转是否正常。

2018年夏天,新来的总经理姓赵,海外留学回来的MBA。他来的第三周就提出要上“智能织造系统”,说是在德国展会上看到的,全自动化,能节省百分之六十人力。会议室里,赵总把PPT放得精彩,数据图表眼花缭乱。老陈坐在角落,眉头越皱越紧。

等赵总说完,老陈才开口:“德国机器是好,但咱厂的棉纱原料含杂率高,他们的精密喷嘴容易堵。不如先改造现有设备,循序渐进。”他说话时手指在桌上划着,“就像老中医调方子,得一味一味来。”

 《败材伤锦的错误决策的故事》

赵总笑了笑,手指敲着投影幕布:“陈厂长,时代不同了。您这套慢工出细活的理论,跟不上智能制造的节奏了。”

我记得那天散会后,老陈在车间里转了很久。他摸着那些用了二十年的织机,像摸老伙计的脊背。“好东西啊,”他喃喃道,“稍加改造就能用上新工艺,非要把整头牛都换掉。”

决策会上,赵总的方案全票通过。没人敢投反对票——毕竟“降本增效”是总部的指示,谁敢挡路?老陈那张反对票孤零零地被记录在案,像个不合时宜的注脚。

 《败材伤锦的错误决策的故事》(1)

新设备运来的那天,全厂都跑去看热闹。不锈钢外壳锃亮,控制屏上跳着英文代码。但安装完不到一周就出了问题——德国机器识别不了本地棉花中的细小杂质,频频停机。产量反而比原来降了三成。

更糟的是,为了筹钱买新设备,厂里把老机器都当废铁卖了。那些机器虽然老,却都是经过改良的,如今想恢复生产都没可能。车间突然安静得吓人,工人们守着动不了的新机器,像守着华丽的棺材。

厂子撑了半年终于停产整顿。裁员那天,老陈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。他把我叫到跟前,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,里面全是零件:“这是我这几年根据咱厂情况改装的配件,本来今年想试试的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。

后来听说赵总调回了集团总部,临走前还说这是“转型阵痛”。而老陈退休后去了乡镇企业当顾问,用那些“土法子”帮小厂子起死回生。有次我去看他,他正蹲在车间里改装设备,满手油污。

“您说,当初要是用了您的方案……”我忍不住问。

老陈直起腰来,用棉纱擦着手:“好东西不是买来的,是养出来的。就像养花,你不能把根拔了换个花瓶。”他指着正在运转的机器,“这些设备加起来不到德国机的十分之一价钱,但最懂咱们的棉花。”

窗外,工人们正忙着装箱发货。老陈轻声说:“有时候我在想,我们犯的不是技术错误,是忘了自己的土地适合种什么庄稼。”他笑了笑,眼角皱纹像织机上的经纬线。
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所谓败材伤锦,伤的何止是布料,更是那些经年累月织就的经验与智慧。真正的进步,从来不是用金锄头刨掉所有的秧苗,而是知道哪棵苗能在自己的田里长出最好的庄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