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吧,那就说说我刚到成都那阵子的事儿,现在想起来,胃里还条件反射似的冒酸水儿。
我不是北方人嘛,打小就没离开过家。记忆里的夏天是干热干热的,树荫下一站就有风,吃食也简单,一碗过水的炸酱面,面码儿得足足的,黄瓜丝儿、豆芽、青豆一样不能少,捧着海碗蹲院里呼噜噜下肚,那叫一个踏实。
毕业偏就一头热血扎到了成都。来之前光想着火锅、串串、熊猫儿,心里美得不行。结果到的头一个礼拜,就彻底蔫儿了。
这儿的空气跟北方的就不是一种东西。它软绵绵、湿哒哒地糊在你身上,没风,黏腻腻地贴着皮肤往里渗。才九月份,我夜里愣是被热醒好几回,不是北方那种燥热,是闷,像被裹在不透气的热毛巾里,喘气都费劲。洗好的衣服晾阳台,两天过去,摸起来还是潮乎乎的,带着一股总也散不掉的霉味儿。
吃的上头,更是给了我当头一棒。我本以为吃辣嘛,谁还不行?头天就壮志凌云地点了碗“微辣”的担担面。结果第一口下去,我就知道完了。那辣不是直来直去的烈,是麻、辣、鲜、香、烫,一股脑地搅和在一起,像一群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舌头上,紧接着就是一股邪火从喉咙直冲天灵盖,眼泪鼻涕完全不受控制,唰地就下来了。同桌的本地同事吃得津津有味,看我这样还乐:“你这不行哦,要慢慢适应哈!”
接下来几天,我的肠胃开始了激烈抗议。每天跑七八趟厕所,肚子里永远在开一场锣鼓喧天的运动会,咕噜噜响个不停。看见红色的食物就下意识地肝儿颤。我开始疯狂想念家里那碗清爽的、只有酱香和菜码清甜的炸酱面。
最崩溃的是个雨夜。我又一次从肠胃的绞痛中醒来,窗外是没完没了的滴滴答答,空气里的霉味好像更重了。我抱着肚子蹲在厕所,一种巨大的委屈和孤独感劈头盖脸地砸下来。我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,号码拨到一半又按掉了——说什么呢?说我想家,说这儿的饭我吃不惯?太矫情了,也太丢份儿了。
那一刻我真动了念头:算了,服个软,回去吧,这水土我是不服不行。
第二天,我拖着虚脱的身体,赌气似的走进楼下一家看起来最清淡的店。我指着墙上的图,用尽毕生演技装成一个不能吃辣的人:“老板,这个,一点辣椒都不要放,谢谢。”
那碗面清汤寡水,几片青菜,一个荷包蛋。我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,胃终于没再闹腾。老板是个笑眯眯的大爷,用椒盐普通话问我:“北方来的哇?遭不住辣哦?”
我讪讪地点头。
他擦着桌子,慢悠悠地说:“莫得事,慢慢来嘛。你看我们成都的猫,刚下雨也躲起来,太阳一出来,还不是照样瘫起晒太阳?一方水土,它养一方人,也总要给你点时间认认门嘛。”
就这话,莫名其妙把我点了一下。
我开始试着“认门”。我不再挑战红油滚滚的火锅,而是先从一碗带丝汤、一笼叶儿粑开始。我发现甜水面甜辣交织的复合味道很奇妙,钟水饺的复制酱油香得独特。我学着同事的样子,在蘸碟里加上满满的香油和醋来中和辣度。周末,我不再窝在发霉的出租屋里,而是去人民公园看大爷大妈喝茶打牌,去茶馆听他们摆龙门阵,那股子悠闲和韧劲儿,慢慢顺着茶香飘进我心里。
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。大概两个月后的一天,我和同事一起吃冒菜,她忽然看着我:“可以啊你,现在都能点中辣了,面不改色的。”
我一愣,才发现碗里红彤彤的一片,我竟吃得酣畅淋漓,额头冒了层细汗,通体舒泰。
那天晚上,窗外依旧下着雨,但我闻到的,是雨水洗刷梧桐叶的清冽,还有楼下夜市传来的、混合着食物香气的烟火味。那股曾经让我绝望的潮湿,如今竟让人觉得莫名安心。
我知道,我的肠胃和我的神经,终于和这片土地达成了和解。所谓水土不服,大概不是一场需要咬紧牙关去硬扛的战争,而是一次缓慢的、需要低下头的融合。你得先服个软,允许自己不舒服、不适应,这片土地,才会慢慢把它内里的温柔和生机,一点点展给你看。
现在?呵,没得点重口味,我还真觉得这顿饭少了点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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