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认识一位老陶匠,姓陈,今年该有七十了。他的手艺在城里是出了名的,尤其是一手绝活“薄胎陶”,泥坯在他手里能拉得薄如蛋壳,对着光看,几乎能透出人影来。
去年深秋,我为了写一篇民间手艺人的稿子,特地去找他。他的作坊藏在老街最深最窄的巷子里,门脸儿极小,推门进去,却别有洞天。各式各样的陶器在木架上沉默地列队,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釉料混合的独特气味。
我去时,陈师傅正对着一件将近完成的镂空花瓶忙碌。那花瓶不过一尺来高,瓶身却已雕出了极其繁复的缠枝莲纹,细如发丝的泥条相互缠绕,薄得令人心惊,仿佛呼吸重一点都会将它吹断。他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工作椅里,脊背佝偻,鼻尖几乎要碰到旋转的坯体,手里的刻刀尖细得像个绣花针。

我们不敢打扰,只静静站在一旁。他的小徒弟压低声音说:“师傅到最关键的时候了,这最后几刀,要修掉最细微的不平整,力道差一丝,整个坯子就会塌掉。这一个,他做了快一个月了。”
屋子里极静,只有电窑低沉的嗡嗡声和刻刀偶尔刮过坯体时发出的、几乎听不见的“沙沙”声。那声音轻得,像春蚕在啃食桑叶。陈师傅的眼神,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,仿佛整个世界都收缩了,收缩到只剩下他的眼、他的手,和那旋转的、脆弱到极致的泥土。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但他浑然不觉,时间在他身边似乎停止了流动。
就在这时,巷子里突然爆发出极其刺耳的电动车报警声,尖锐得划破一切寂静。显然是哪个冒失鬼停车时撞到了别人的车。我被吓得一个激灵,心猛地一跳。
几乎是本能地,我立刻担忧地望向陈师傅的手。我生怕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扰,那刀尖一抖……
然而,他的手稳得像焊死在手腕上,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没有。那“沙沙”声没有片刻中断,依旧均匀、稳定。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,仿佛那足以让常人惊跳起来的巨大声响,落在他的世界里,只是一颗投入深潭却未能激起半点涟漪的小石子。
过了足足十几分钟,那恼人的警报声才被人掐断。世界重归寂静。陈师傅这才缓缓直起一点腰,用刀尖的最后部分,完成了最后一刮。他关闭了拉坯机,旋转缓缓停止,那件完美无瑕、薄如蝉翼的艺术品,安然无恙地立在了工作台上。
他长吁出一口气,这时才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,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。他一边用布仔细地擦手,一边看向我们,笑了笑。

我忍不住提起刚才那阵吓人的噪音,心有余悸地赞叹:“陈师傅,您真是厉害,那么大的动静,您的手居然一点都没抖。”
老人闻言,放下布,很平淡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手没抖,”他说,“是心没听见。”
“做活儿到了那个地步,眼睛里就只有那一条线,一个面。耳朵?耳朵早就关上了。别说车子叫,就是在我耳边敲锣,我也听不见哩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“不敢旁骛”。
专注,原来并非强忍着不去理会周围的干扰,而是当你真正沉浸进去时,会自然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,直接将所有杂音屏蔽在外。你的精神高度集中,以至于感官自动为你过滤掉了一切与当下之事无关的信息。考验从来不在外面,而在心里。心守住了,万般纷扰皆成背景,自然“不敢”,也无需“旁骛”。
后来,那只镂空花瓶完美出窑,成了陈师傅的得意之作。但我始终记得的,却是那阵刺耳警报声中,他如老僧入定般的身影。那比任何一件完美的陶器,都更清晰地诠释了“专注”二字的分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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