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陈是我们单位出了名的严肃派。他那张脸,仿佛天生就与笑容绝缘,嘴角永远保持着向下的弧度,像是被两枚无形的秤砣坠着。办公桌永远一尘不染,文件按编号排列得能逼死强迫症,汇报工作必须用他指定的模板,差一个标点符号都会被退回重写。
单位里年轻人私下都叫他“人形规章”,意思是说他就像一本行走的规章制度,毫无变通的温度。聚餐他不去,说是浪费时间;团建他请假,说不如回家看书;就连同事孩子满月发的红鸡蛋,他也面无表情地放在一边,下班时依旧留在桌上,像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废弃文件。
大家对他,敬畏有之,但更多的是疏远。他的世界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,墙上写着四个大字:“公事公办”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。老陈急性阑尾炎发作,疼得额头冷汗涔涔,却还硬撑着要把手头一份报表的最后几行写完。还是对桌的小张发觉他脸色白得吓人,硬是夺过他的笔,和几个年轻小伙半强制地把他塞进出租车送到了医院。
手术很顺利。术后第二天,单位派了代表去看他。病房里很安静,他躺在床上,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的凌厉似乎被病痛磨钝了些。
大家放下果篮,例行公事地问候了几句,气氛有些干巴巴的尴尬,正准备找借口离开时,隔壁床一位红光满面的老爷子忽然笑眯眯地凑过来,对老陈说:“老哥,单位同事来看你啦?真不错。你这人,有福气啊!”
老爷子是个自来熟,也不等回应,就自顾自地对众人说:“昨晚你们这同事手术完,麻药劲儿没过,迷迷糊糊的时候,抓着我这老家伙的手,反复念叨了好几遍呢!”
我们都愣住了,竖起了耳朵。
老爷子模仿着虚弱又含糊的语气:“‘那个第三季度的数据汇总……别忘了交叉比对……周二之前一定要交……一定要交……’啧,醒了是个工作狂,睡着了还是个操心命!我这胳膊被他攥了半天!”
病房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。所有人都看向老陈,他竟罕见地没有反驳,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,耳根处漫起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出的红晕。
那一刻,小张后来说,他感觉心里某块硬邦邦的东西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裂开了一条缝。
原来,他那令人窒息的严肃背后,扛着的是所有人都不曾看见、而他自己也绝口不提的沉重责任。他把轻松、笑容、人情世故全部摈弃,换来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、绝对的可靠。他不需要掌声,甚至回避感谢,只是沉默地、一丝不苟地确保着他所负责的每一个环节绝不掉链子。
他从不说“都是为了你们好”,但他的潜意识在病痛松懈的关口,泄露了所有秘密。
后来,大家依旧会觉得老陈严肃得不近人情,报表格式错一点依旧会被他打回来。但再没人叫他“人形规章”了。那堵墙依然在那里,但墙这边的人,似乎能透过砖石的缝隙,隐约看到里面燃烧着一团沉默却滚烫的火焰。
他支付的严肃代价,是孤独,是误解,是格格不入。而我们付出的代价,则是差一点就永远错过了读懂这份沉重与可靠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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