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,那咱们就聊聊老陈的事儿。

老陈在我们这片儿,是个特别的存在。你说他是个老手艺人吧,他店里那台苹果电脑屏幕亮起来能晃人眼;你说他是个弄潮的现代设计师吧,他又总对着些破旧的榫卯结构一琢磨就是半天,手上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松木和桐油味儿。

他的工作室开在一条老街的尽头,新装修的。可这装修就挺“各色”。左边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现代抽象画,色彩大胆奔放,右边却立着一个从乡下淘来的、漆皮都快掉光了的明式药柜,一百多个小抽屉,每一个都藏着一段旧时光。玻璃门脸儿锃亮,可推开门,门口却摆着个陶土大水缸,里面养着几尾瘦金鱼,水面上漂着两片孤零零的睡莲叶子。

 《不古不今的风格困惑的故事》

来找他做设计的人,一半冲着他那份“有底蕴”的名声,一半又要求着“国际范”、“现代感”。老陈呢,就夹在这中间,左右手互搏。

前阵子,有个大客户来了,要做一套高端礼盒。要求就一句话:“要有那种,嗯,不古不今的感觉,既要看到传统文化的深沉,又要有时尚的锐度,你懂的。”

老陈点点头,说他懂。

这一懂,就懂进去了整整三个星期。他先是把自己关在屋里,翻完了《天工开物》又去扒 Pinterest 和 Behance 上的流行趋势。画废的草图扔了一纸篓。他用电脑软件拉出极简流畅的线条,觉得太“冷”,没魂儿;接着又用毛笔在宣纸上勾画祥云纹样,又觉得太“旧”,隔着一层时代的毛玻璃。

他尝试把宋体字的笔画拆解,融入黑体字的骨架里,弄出来的东西,他自己看着都别扭,像一个人同时穿了西装和马褂。他又试着把青花瓷的纹样用矢量线条重新绘制,配色却换成了莫兰迪色系,结果出来的效果,安静是安静了,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“闷”,既不叫好,也不叫座。

那段时间,他工作室的灯总是亮到后半夜。邻居起夜,看见他一个人要么对着电脑屏幕发呆,要么拿着块木头榫头敲敲打打,嘴里还念念叨叨,像个困在自己迷宫里的守夜人。

他太想“融”了,太想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,结果手指头悬在键盘上,悬在刻刀上,却不知该往哪里落。古也古得不彻底,今又今得缩手缩脚。做出的样品,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,那是一种精心调配出的“尴尬”。

交稿前夜,他又一次对着桌上那堆“四不像”的失败品发愣,心里一股邪火没处发,烦躁地一挥手,把桌角一个他平日里喝茶的建盏扫到了地上。

“啪”一声,清脆利落。那只他用了好些年的、釉面温润、带着天然窑变的杯子,瞬间摔成了好几瓣。

老陈愣住了,心猛地一抽,随即是巨大的心疼和一片空白。他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碎片,在灯下端详。断裂的茬口是新的,粗粝,锐利,映着顶灯冰冷的光。而杯壁其余部分,依旧是温润的、古老的、沉默的。

一种奇异的组合。破碎的当下,与残存的过往,毫无过渡地拼合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却又无比真实的美。它没想讨好谁,破碎就是它的语言。

老陈就那么蹲着,看了很久很久。

第二天,客户来了。老陈什么也没多说,只是把最后敲定的设计稿推了过去。

礼盒的结构,他用了最现代、最干净的几何切割,线条利落得像刀锋。但在主视觉的位置,他没有任何“融合”的企图,就直接放了一张摔碎的建盏特写照片。那斑驳古老的釉色,和尖锐新鲜的破碎面,形成了最直接、最强烈的对话。

没有圆滑的过渡,没有勉强的调和。就是古与今的并置、碰撞,甚至是对峙。一种诚实到近乎残酷的呈现。

客户拿起稿子,沉默地看了足足五分钟。老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最后,客户抬起头,长长地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说:“老陈,有点意思。就它了。”

客户走后,老陈没觉得有多兴奋,反而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和空旷。他走到那个陶土大水缸前,看着那两片睡莲叶子。他发现,其中一片的边缘已经开始微微发黄、卷曲,呈现出一种即将衰败的姿态,而另一片,依旧嫩绿,充满着生机。

 《不古不今的风格困惑的故事》(1)

它们同在一個缸里,共享一汪水,却各自处在生命的不同阶段,互不打扰,又彼此映照。

老陈忽然明白了,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介于“古”与“今”之间的、“不古不今”的完美点,或许根本不存在。它们从来就不是一条时间轴上的两个线段,非要接在一起。

它们就是那破碎的建盏,就是这缸中的睡莲。是并置,是碰撞,是坦诚,是各自保持本来面貌的一场相遇。

哪儿有什么“不古不今”,不过是“古今同在”罢了。想通了这一点,他心口那块堵了许久的石头,咣当一声,总算落了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