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街尽头有家旧书店,是我周末消磨时光的秘密据点。说是书店,其实更像个时光胶囊,连空气都浸着上世纪的老旧味道。店主是个银发老先生,姓徐,我们都叫他徐老。他总坐在柜台后头,捧着一本泛黄的书,鼻梁上架着老花镜,看一页能花上十分钟。
我那时年轻,性子急,觉得他这速度简直是对时间的谋杀。每次来找一本绝版的设计理论书,问徐老,他总慢悠悠抬头,从镜片上方瞅我一眼,说:“莫急,好书不怕等。你且逛逛,它要见你时,自会出来。”
我几乎要嗤鼻。书又没长脚,还能自己跑出来不成?只得憋着气,在逼仄的过道里漫无目的地翻。书架高耸,顶上天花板,阳光从高窗斜插进来,光柱里尘埃缓缓浮沉,像一场金色的默剧。翻得烦躁,一抬头,却总看见徐老。他指腹轻轻摩挲过纸页,如同抚摸情人的手背,那般珍重,那般投入,周遭的喧嚣——门外小贩的叫卖、自行车的铃响——于他全然不存在。他那片刻的静谧,有种古怪的魔力,竟让我焦灼的心绪,莫名其妙地平复少许。
去的次数多了,我不再执着于那本一开始的目标。我开始乱看,抽下一本六十年代的自然图鉴,发现里面夹着一片早已干透的枫叶书签;又偶然碰到一套残缺的民国课本,编辑者的名字听着陌生,却透着时代的筋骨。我发现了很多比那本设计书更有趣的东西。
大概是在第三个月的一个午后,我正踮脚去够顶层一本关于古代建筑榫卯的书,另一只手先一步碰到了它。我侧头,看见徐老温和的笑脸。“这本不错,”他说,“不过,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?”他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本灰蓝色封皮的书,正是我遍寻不获的那本。
我愕然。“您怎么……”
“上星期就到了,”他眼里有狡黠的光闪过,像老猫,“看你近来沉得住气了,现在给你,刚刚好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全懂了。他不是在拖沓,他是在替我养一颗能读懂这本书的心。没有之前那些漫无目的的翻阅,没有那些在尘埃光柱里发呆的午后,没有那种不疾不徐的节奏,我拿到这本渴求已久的书,大概也只会匆匆掠过,根本品不出字句背后的厚度与余韵。
后来我和徐老成了忘年交。我问他哪学来这“磨人”的功夫,他泡着极酽的茶,说:“你看过日子怎么过的吗?不是赶集,抢头香。日子啊,得文火慢炖,滋味才熬得出来。读书、做事、做人,都是一个理。”
是啊,这世上最好的东西,往往不来自追逐,而来自等待;不源于仓促,而源于一种深谙时序的成熟。那种不疾不徐的节奏,是最顶级的智慧,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,什么是真正的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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