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王头蹲在院门槛上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灰白的烟雾缭绕,像极了他此刻愁云惨淡的心绪。屋里,十岁的孙子铁蛋正抽抽噎噎地哭,哭声不大,却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。

刚才那一幕还在眼前晃。铁蛋放学回来,手里攥着个崭新的铁皮小汽车,兴冲冲地在泥地上划。老王头一眼就认出来,那不是他买得起的玩意儿。三两句话一逼问,孩子就招了,是从村口小卖部里“拿”的,没给钱。

一股邪火“噌”地就顶上了老王头的天灵盖。他想都没想,抄起墙角的笤帚疙瘩,扯过铁蛋,照着他屁股和大腿就是一顿狠抽。边打边骂:“我让你偷!我老王家祖辈清白,咋出了你这个贼骨头!打死你个不学好的东西!”

他气得手抖,下手没轻没重。直到老伴儿哭喊着扑过来把孩子抢走,他才喘着粗气停下,看着孙子哭得撕心裂肺、吓得浑身发抖的模样,再看看手里快打断的笤帚把,他自己也懵了。

铁蛋被奶奶搂在怀里,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,眼泪鼻涕糊了满脸,眼睛里的恐惧和茫然,像冰水一样浇灭了老王头的怒火,只剩下后怕和一阵阵空虚的疼。

夜里,老伴儿一边用煮熟的鸡蛋给铁蛋滚着身上的青紫檩子,一边数落他:“你呀你,就是个爆竹脾气,一点就炸。孩子才多大?他懂个啥叫偷?兴许就是觉得稀罕,没忍住。你跟他讲过不能拿别人东西吗?你问过他为啥想要吗?上来就往死里打,孩子吓也吓死了,他能记住个啥?就记住他爷爷是个活阎王!”

这话像锤子,一字一字砸在老王头心上。他闷着头,一言不发。

是啊,他教过吗?他只知道告诉孩子“要学好”,可“学好”具体是啥?看见喜欢的东西该怎么办?怎么跟大人开口?钱是怎么辛苦挣来的?这些,他从来没耐心地、一句一句地跟孩子掰扯过。他总以为,这些道理,孩子天生就该懂。不懂,就是欠揍。

他想起自己小时候,偷摘了地主家一根黄瓜,被爹发现后,也是一顿毒打。打完后,爹恶狠狠地说:“记住,偷东西就得挨打!”他记住了疼,记住了怕,也确实不敢再偷。可他对“为什么不能偷”的理解,也就仅仅停留在“会被打”的层面,从未真正明白那背后关乎尊严、诚信与劳作的深刻道理。这种恐惧管束了他一辈子,也让他心底某个地方,始终带着一种怯懦和僵硬。

难道,现在还要把这套接着传下去?让铁蛋也只记住疼,只记住怕,然后带着同样的恐惧和未曾真正开解的困惑长大?

第二天一早,老王头没抽烟,他翻出自己攒的几张票子,又去鸡窝里摸了两个还热乎的鸡蛋。他走到炕沿边,声音干涩:“铁蛋,还疼不?”

铁蛋缩了一下,怯生生地看着他,不敢说话。

老王头心里一酸。他伸出手,粗糙的大掌摸了摸孙子的头:“爷不好。爷昨个儿犯浑了。”他晃了晃手里的钱和鸡蛋,“走,爷带你去找小卖部张爷爷。咱们该赔钱赔钱,该道歉道歉。那小车,你要是真喜欢,爷攒钱给你买。”

他顿了顿,看着孩子的眼睛,极其缓慢又认真地说:“铁蛋,你记着,别人的东西,再好,那是别人的。咱想要,得靠自个儿挣,得张嘴问爹妈要,就是不能自己伸手拿。这不是怕谁打你,这是做人的脊梁骨,不能弯。爷昨天…是爷没教给你,是爷的错。”

铁蛋似懂非懂地看着爷爷,但爷爷眼里没有了昨天的狂风暴雨,只有沉沉的愧疚和温和的坚定。他小小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,虽然还在抽噎,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小手,塞进了爷爷粗粝的大手里。

去小卖部的路上,阳光把爷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老王头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,好像终于松动了些许。他明白了,拳头和棍棒或许能最快地制造恐惧,压制错误,却永远砸不开孩子心里那把叫做“道理”的锁。那把锁,唯有耐心、包容和言传身教的钥匙,才能温柔地叩开。

不教而诛,留下的从来不是敬畏,而是难以弥合的创伤与难以驱散的迷茫。教育,终究是一场春风化雨的慢功夫,急不得,更暴力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