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住在城东的老街,据说这地方在民国时期曾是个热闹的商铺区,如今却挤着三家奶茶店、一个二十四小时自助健身房,和一间永远只亮半盏灯的老式理发馆。理发馆的老板姓秦,快七十了,还用着那把锈迹斑斑的手推剪,咔嚓咔嚓地响,像在给时间本身理发。

我常去他那里,不全是为了剪头。而是他愿意听我说话。

我是个写东西的,但在这个短视频横行、三句话离不开“搞钱”和“赛道”的年头,我写的东西就像老秦的推剪一样,显得有点过时,又有点固执。我写老街的石板路在雨后的反光,写晚高峰时地铁口涌出的疲惫面孔,写那些在网红咖啡店角落独自读纸质书的年轻人——他们仿佛在完成一种沉默的抵抗。读者寥寥,留言常说:“看不懂你想表达什么,有点矫情。”

“他们当然看不懂。”老秦一边用热毛巾敷在我的后颈上,一边慢悠悠地说,“现在的人,要么想着穿越回古代当王爷,要么想着飞到未来做星际公民。就是不乐意待在现在。”他手上的剪刀没停,“你看,你这头发,不长不短,不古不今,最难打理。这个时代,就是你这头发的样子。”

他的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。

昨天,我路过街角那家最火爆的元宇宙体验馆,穿着赛博朋克夹克的店员在卖力招揽顾客:“一秒脱离现实,做你想做的任何人!”玻璃门开合间,传出激烈的电子音效和年轻人的尖叫。而一墙之隔,几个老人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,守着一个小地摊,卖着一些泛旧的邮票、毛主席像章和再也开不了机的老收音机,沉默得像一排雕塑。

我被这幅景象钉在了原地。一边是迫不及待要冲出去的未来,一边是小心翼翼想挽留的过去。唯独“现在”,这个正在呼吸、正在发生的当下,被尴尬地悬置在了半空,像个找不到自己座位的人。

我们似乎集体患上了一种时代困惑症。过去的回不去,未来的尚未来,现在的又抓不住。于是我们拼命怀旧,用胶片滤镜粉饰记忆;又疯狂逐新,追逐一切新潮的概念和风口。我们在各种微信群里热烈地讨论着国学复兴和人工智能,仿佛两者之间毫无隔阂,却对楼下那家因为房东涨租而即将关门的老书店漠不关心。

今晚,我又坐到老秦的椅子上。他照例没问我要剪什么发型,只是自顾自地动手。电推剪的声音依旧,像一种固执的吟唱。

镜子里,我的头发一点点落下。它们不属于清朝的辫子,也不属于未来的金属光泽,它们只是属于这个晚上,属于这把老旧的推剪,属于一个手艺人的心意。

剪完,老秦用刷子掸了掸我肩上的碎发,看着镜子里的我说:“你看,这样不就挺好?不用非要像个古人,也不用装成个未来人。就当个清清楚楚的当下人。”

我愣了一下,忽然明白过来。所谓“不今不古”,或许并非这个时代的病症,而是它的真相。我们从来就处在一条奔流不息的河中央,脚下滑溜溜的,既踩不到坚实的过去,也踏不进确定的未来。

唯一的锚点,就是我们此刻正在经历的生活本身。是手里这杯温热的、味道普通的茶,是窗外持续下着的、打湿了古旧石板路的雨,是推剪响起时,心里泛起的那一丝平静。

我站起身,推开发出吱呀声响的玻璃门,走进晚风里。路灯已经亮了,光晕柔和,既不古老,也不科幻,只是恰到好处地照亮着我回家的路。
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