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我们镇子东头的老张吗?就是那个修了三十五年自行车、总爱在摊子边泡浓茶喝的老头。谁家孩子的车链子断了,他眯眼一瞧,粗粝的手指头三两下一拨,立马就能转得溜圆。可镇上的人都知道,他最厉害的倒不是修车,而是另一桩事——做一把提琴。

这事得从九几年说起。老张那时候四十出头,偶然在县文化馆看了场业余交响乐演出,就为那提琴声着了魔。他琢磨着,这木头盒子怎么能发出这么抓人心的声音呢?回去后,这个连五线谱都认不全的修车匠,竟异想天开,决定自己做一把。

所有人都当他说胡话。老婆骂他不务正业,邻居笑他痴人说梦。也是,一个天天跟扳手、机油打交道的人,突然搞起风雅的艺术品,任谁都觉得离谱。可老张这人,轴,认死理。他嘿嘿一笑,照样泡他的浓茶,修他的车,只是修车摊角落慢慢堆起了稀奇古怪的家伙什——刨子、锯子、各种型号的砂纸,还有几块他托人从东北捎来的枫木料。

他没人教,全靠自己一点点摸索。自行车辐条磨成了微雕刀,修车用的游标卡尺量起了木板的厚度。白天忙活生计,晚上就在那十五瓦的白炽灯下,对着借来的图纸和一本快翻烂的《乐器制作入门》,一遍遍地划线、切割、打磨。做坏了一块好料子,他闷头抽半宿烟,第二天又换一块重新来过。那几年,他家院子里传出来的,不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就是吱呀刺耳的试音声,不成调,惹得街坊直皱眉头。

时间一年年过去,镇子变化飞快,摩托车多了,自行车少了,老张的修车摊生意淡了,他头发也白了,可做琴这事,他没停过。做的第七个琴身裂了道缝,他默默收了起来;第十二把的琴颈角度总不对,音准差得离谱……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失败着,琢磨着,重来着。

直到前年夏天,我放假回老家,经过他那快要关张的修车铺子。他忽然叫住我,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:“大学生,你听听看,这个声儿……对不对?”

他从里屋抱出一把漆色温润的提琴,小心地架在肩上。当他拿起弓子,那一刻,他不再是那个佝偻的修车匠,整个人的神态都变了。他屏住呼吸,拉了一个长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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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实话,手法很生涩,甚至有点抖。但那一瞬间流泻出来的声音,一下子抓住了我。它不是多么辉煌华丽,却异常干净、醇厚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,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嗡嗡作响,震得空气里的微尘都在跳舞。

我怔住了,脱口而出:“张叔,这声音……真好听!”

老张没说话,眼眶却一下子红了。他慢慢放下琴,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划痕的手,轻轻地、一遍遍地抚摸着琴身,像抚摸一个婴儿。

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他做出的第二十一把琴。

镇上依旧没什么人在意老张会不会做琴。但他的故事却悄悄变了味道,以前是“那个异想天开的修车佬”,现在成了“那个特别有恒心的老张”。没人再笑话他了。

所谓奇迹,哪里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瞬间呢?它不过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执着,把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,一天天、一年年地磨成了生活本身。就像老张那双手,能驯服冰冷的钢铁,也能唤醒沉默的木头,赋予它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