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口有个老周,常被人叫作“傻周”。他头发花白,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纽扣从来对不齐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,要么数蚂蚁,要么仰头望天,嘴里絮絮叨叨,也听不清说些什么。

村里的小孩常追着他跑,朝他扔小石子,他也不恼,就嘿嘿地笑,从兜里摸出几颗捂得发热的糖,摊开脏兮兮的手掌递过去。大人们摇头叹气,“可惜了,好好一个人,怎么就疯了呢。”唯有村里的老支书,每次看见他,眼神都复杂得很,像是藏着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。

老周不是一直这样的。

大概十年前,老周是村里最有出息的能人。脑子活络,承包了果园,还率先搞起了农家乐,日子红火得让人眼热。后来村里要改选,几个有心思的人盯上了他,明里暗里使绊子。那阵子,他家果园莫名被人打了药,鱼塘一夜之间翻了白肚皮,儿子在镇上差点被摩托车撞了……报警查了多次,最后都不了了之。

他媳妇整天以泪洗面,求他:“咱不争了,不争了,行不?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。”

老周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天。出来时,人就变了。

他眼神直勾勾的,见人就咧着嘴傻笑,抓起地上的土就往嘴里塞。他媳妇吓坏了,哭着去找人。大家来看,只见老周蜷在墙角,浑身脏污,嘴里反复念叨:“果子熟啦……熟啦……嘿嘿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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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那以后,周能人就消失了,只剩下一个疯癫的傻周。那些针对他家的破事,也渐渐没了。人们很快接受了这个结局,毕竟,谁会把一个疯子当作对手呢?他家的果园和鱼塘,自然也无人再惦记。

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“疯”着,成了村口一景。直到去年夏天,洪水来得猝不及防,夜里河水猛涨,眼看要倒灌进村。村干部拿着喇叭喊破嗓子,组织人堆沙袋,可水势太猛,人心惶惶。

正当乱作一团时,一直缩在角落看雨的老周突然站了起来。他眼神一霎那就变了,那股浑浊痴傻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人的锐利和沉静。

他几步冲到老支书面前,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:“老哥,上游水库肯定泄洪了!不能堆沙袋,得立刻组织人,用拖拉机把村东头那个废砖窑的预制板拉过来,堵在河湾那个口子,那才是薄弱点!再让妇女娃娃全都撤到后山小学!”

所有人都愣住了,包括老支书。老周见没人动,猛地吼了一嗓子:“快啊!要来不及了!”那气势,哪里还是个疯子?

老支书猛地一跺脚:“都听他的!快动起来!”

那一夜,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果决干练的周能人。他指挥若定,调度人手,哪里危险就出现在哪里。最终,预制板成功堵住了决口,全村安然无恙。

天亮了,雨停了,村子保住了。人们再去找老周,发现他又蹲回了老槐树下,玩着一滩泥水,恢复那副懵懂茫然的样子,仿佛昨夜那个力挽狂澜的人只是个幻影。

老支书走过去,递给他一支烟,低声说:“这些年,苦了你了。”

老周缓缓抬起头,接过烟,夹在耳朵上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底极深处,飞快地掠过一丝极轻极淡的笑意,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的石子,涟漪还未荡开,就已沉寂。

他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又低下头,继续玩他的泥巴。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暖洋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