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翻旧书摊,偶然从一本泛黄的《古文观止》里抖落出一页信笺。纸是民国时期的毛边纸,墨迹却依旧清晰。写信人叫“云樵”,收信人是“子谦兄”。信里没头没尾地写着一句: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,然山水亦非终点也。”

我当时正为下一期故事素材发愁,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,像钩子一样抓住了我。云樵是谁?子谦又是谁?那句被欧阳修说了千年的话,为何又被提起,还说山水也不是终点?

我这人有个毛病,对藏着秘密的老物件毫无抵抗力。于是,那个周末,我带着这页纸,按图索骥去了信纸角落一个模糊的墨点——那似乎是“澧县”二字。

澧县是个老地方,县志办的工作人员听我说明来意,推了推老花镜笑了:“云樵先生啊,老一辈人都知道,我们这儿以前的大乡绅,学问大,但脾气怪。”

他在一堆发霉的档案里翻了半天,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——《澧县乡贤轶闻录》。里面果然有一段关于云樵的记载,还附了一张模糊的照片。照片上的男人清瘦,穿着长衫,眼神透着一股看穿世事的疏离。

轶闻录里说,云樵年轻时留学东洋,归来后却闭门谢客,终日只是读书、种梅。1940年,本地大旱,河水断流,田地龟裂,县政府筹款修渠,但工程浩大,迟迟未能动工。当时主事的,正是县长秘书,名叫王子谦。

云樵先生听闻后,破天荒地主动请王子谦到家中一叙。王子谦大喜,以为这位富绅终于肯慷慨解囊。那日,云樵先生在梅园设宴,席间绝口不提捐款之事,只是与王秘书纵论古今,从欧阳修的醉翁亭,说到县里几近荒废的“沧浪亭”,又说到沧浪亭旁那条已经完全干涸的古老河道。他酒喝得不少,反复吟诵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,感慨山水之美凋零,乃是人之过。

王子谦听得云里雾里,只觉得这位先生果然如外界所言,性情古怪,只顾风月,不体恤民生。他耐着性子敷衍,心里只盼对方早点谈到捐钱的事。可直到宴席结束,云樵先生酩酊大醉,被下人扶去休息,也未提一个“钱”字。王子谦悻悻而归,觉得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。

然而,三天后,王子谦忽然收到云樵差人送来的一封短笺和一个小木匣。短笺上便是我在旧书摊看到的那句话: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,然山水亦非终点也。”王子谦疑惑地打开木匣,里面竟是一张巨额的银票,足够修渠之资,另附一纸,只写着一行小字: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。”

随机图片

看到这里,我猛地合上轶闻录,心脏怦怦直跳。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

我请县志办的老先生带我去找那沧浪亭。亭子早已破败,但亭子旁边,果然有一条宽阔的旧河道痕迹,如今已是茂密的草丛。老先生指着远处说:“那水渠,后来就是从这儿重新挖开的,救了当年多少人的命啊。”

我站在荒草间,想象着当年的场景。云樵先生哪里是漠不关心?他早已看透,直接谈钱,如同交易,且他身份敏感,轻易露富恐招来更多麻烦。他假借“醉翁”之典,谈山水,谈古迹,其实句句指向那条能救命的古老河道。他是在点醒王子谦:解决问题的关键,不在募捐的“酒局”本身,而在乎重新疏通那条古老的“山水”(河道)。他最终捐了钱,却把功劳和决策的智慧,留给了那位父母官。

他真正的意图,甚至超越了修渠救灾。他那句“山水亦非终点”,或许是想说,恢复一条河道,解救一时之旱,终究是术;而借此让为官者懂得顺势而为、体察民情、利用自然,这才是道。他赠言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”,更是对王子谦的一种劝诫和期许——为官者,当如清流,能涤荡尘垢,正直清白。

我长长舒了一口气。风穿过荒草,仿佛带来一丝遥远水汽的清凉。那一页偶然拾得的信纸,背后藏着的,竟是一颗慈悲而智慧的匠心。

醉翁之意,从来不在酒,甚至不在显而易见的山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