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周蹲在马路牙子上,盯着对面那栋灰扑扑的五层小楼,已经整整三天了。
他在看一扇窗。三楼最东边那扇,旧式的绿色窗框,玻璃有点脏,但每天下午两点半,阳光会准时挤过对面高楼的缝隙,正好落在那扇窗户上,不多不少,正好十五分钟。老周掐着表,一秒不差。
街角开小卖部的刘胖子磕着瓜子,乜斜着眼:“老周,又相面呢?那破楼是能看出金子还是看出花儿来?”
老周也不恼,嘿嘿一笑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:“时机没到,看不着。”
别人眼里,老周就是个没啥出息的下岗工人。以前在国营厂里搞机修,机器听话,人不听话,厂子说散就散。他老婆跟人跑了,留下个半大的小子,爷俩挤在城郊的出租屋里熬日子。但他有他的“死理”——万事万物都得讲个“位份”,啥人待在啥地方,啥时候该干啥事,老祖宗的话,不能错。
就那扇窗,他盯了半年。他知道那是个废弃的仓库,归一个脾气古怪的退休老会计所有。老会计姓吴,抠门、较真、认死理,油盐不进,好几个想租仓库开网吧、做餐饮的老板都被他轰了出来。
老周不急。他摸清了老吴的所有习惯:每周三上午九点,他会准时到巷口的老孙理发店剪头发,十年如一日;每天下午四点,他雷打不动地要去公园东南角的老位置,一个人下一小时象棋。
那个周三,天阴沉得厉害,老周没蹲马路牙子。他算准时间,差五分钟九点,走进了老孙理发店,假装等位。老吴果然在,正围着白布,闭目养神。
理发理到一半,老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脸憋得通红,显然是喉咙卡了东西,眼看要背过气去。店里人都慌了神。老周一个箭步冲上去,从后面抱住老吴,用不知哪学来的海姆立克法,几下猛劲儿,一块浓痰“啪”地一声咳了出来。
老吴喘着粗气,老脸煞白,看着眼前这个面生的瘦削男人,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
老周递上一杯温水,摆摆手:“正好赶上,您顺顺气。”
没等老吴道谢,老周转身就走了,时间掐得刚好,他得去给上高中的儿子做午饭。
第二天下午四点,公园东南角,老吴果然坐在他那老位置上,棋盘摆着,却没人对弈。老周溜达过去,站在旁边看。
“会下?”老吴头也没抬。
“懂一点。”老周答。
“杀一盘。”
一老一少,楚河汉界,杀得沉默。老吴棋风凌厉,老周守得沉稳。输了第三盘后,老吴终于抬头,目光如炬:“你那人,不像没事瞎晃荡的。找我干嘛?”
老周放下棋子,指着马路对面三楼那扇窗:“吴老师,我想租您那仓库。”
老吴眼皮一跳:“租?干嘛用?开网吧?搞餐饮?我那儿不搞那些乌烟瘴气的!”
“不开网吧,也不搞餐饮。”老周摇头,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,是张铅笔画的草图,“我那小子,学美术的,有点天赋。可家里小,转个身都难。我看上您那仓库的窗户,下午两点半,日头最好,正好打画板上,不用电,还护眼。我想给他隔个小画室,也顺便帮几个家里困难又爱画画的孩子弄个地方。我不赚钱,就收点颜料耗材的本钱。”
他指着图:“您看,画架都靠东墙摆,一点不碍事。西墙我给您留着,您那些老账本、旧家具,我给您拾掇得清清楚楚,原样不动,一把锁锁上,我绝不碰。”
老吴盯着那张草图,看了很久。阳光、位置、留给他的空间、他儿子的梦想、别的孩子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他认知里最舒服、最合理的“格子”里,一分不差,一点不乱。
他沉默地收起了棋盘。
一周后,老周拿到了仓库的钥匙。租金低得近乎象征性。
老周带着儿子和几个学生仔,把仓库打扫得干干净净。他精准地利用那每天十五分钟的“正午阳光”,画室弄得明亮又温馨。他守着他的“位”,绝不越界去碰西墙的老物件。
画室悄无声息地开了起来。开始只有三五个孩子,后来,老周儿子考上了顶尖美院的消息像长了翅膀,附近街坊都把孩子送来这间有着“神奇阳光”的画室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城市改造,推土机轰隆隆开了过来,这片老城区要拆迁建商场。
拆迁队经理找到老吴,态度强硬。老吴只是摇头,指着租约:“没到期。”
经理又找到老周,甩出一摞钱:“下个月搬,补偿你的。”
老周看都没看那钱:“吴老师说了,没到期。时候到了,不用您催,我自己搬。”
经理气得冒烟,却无可奈何。

又过了半年,画室租约到期前一天,老周带着儿子,把仓库打扫得比来时还干净,钥匙恭恭敬敬还给老吴。
第二天,推土机上了阵。烟尘弥漫中,一声巨响,墙体垮塌。
经理忽然狂奔过来,脸色煞白,一把拉住正在和老周寒暄的老吴:“西墙!你们西墙里面是什么?!”
废墟被小心拨开。西墙夹层里,露出的不是砖石,而是几个裹着油布的长条木箱。打开一看,全场鸦雀无声——里面是整整一箱已经绝版的连环画原稿,还有好几捆品相极好的名家字画。那是老吴父亲,一位老收藏家,在特殊年代里砌墙隐藏的宝贝,临死前只含糊地告诉儿子“西墙有好东西”,老吴较真一辈子,却从没想过要去砸墙。
这些东西的价值,远超拆迁补偿。
老吴看着那些蒙尘的宝藏,又看看身边一脸平静的老周,猛地抓住他的手,声音发颤:“老周……你……你是不是早知道……”
老周望着那片废墟,阳光正好照在残破的绿色窗框上。他笑了笑,眼神一如既往的实在:
“吴老师,我就是觉着,东西就该在它该在的地方。时候到了,自然就出来了。我的位份,就是守好那扇窗户,不该我的,墙塌了也砸不到我头上。”
那一刻,所有人才恍然明白,这个看似窝囊的男人,他那份近乎迂腐的“遵时守位”里,藏着的不是怯懦,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智慧和平静。他守住了自己的分寸,也等到了谁也无法夺走的机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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