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整理旧物,我从箱底翻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日记。纸张脆黄,字迹是二十年前自己工工整整的蓝黑墨水。翻到某一页,上面用红笔重重写着:“切记!明日开始,新生活!”

我哑然失笑。这誓言,昨日仿佛还在舌尖滚烫。

我们小镇东头有家老理发店,师傅姓陈。陈师傅剃了四十年头,闭着眼都能画出最标准的“一边倒”。店里的躺椅吱呀了四十年,热水瓶是铁皮掉了漆的,连镜子里的水银都花了边。镇上的老人都认他,说他手艺稳。

我父亲就是他的忠实主顾。每月三号雷打不动地去,剃一模一样的发型,连耳后刮痧的力度都要求不增不减。我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做了几年设计,回老家看他,忍不住劝:“爸,试试新开的造型工作室?烫个发根显年轻。”

他坐在陈师傅那张吱呀响的躺椅上,透过镜子看我,眼神安详得像一口古井。“不了,习惯了,挺好。”

那“挺好”二字,像两把锁。

陈师傅的儿子小陈师傅不这么想。他从省城学艺归来,憋着劲要改革。买了可升降的豪华理发椅,添置了嗡嗡作响的飞利浦电推剪,甚至印了一沓时尚发型图册。

老人们围看新鲜,却没人敢坐那把新椅子。他们依旧认准那把吱呀响的旧躺椅,认准推剪接触头皮时那熟悉的、轻微的撕扯感。那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,仿佛改变了任何一丝一毫,头颅就不足以被称之为头颅。

小陈师傅的图册落了灰。

改变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三。老陈师傅急性阑尾炎住院了。店门却没关,小陈师傅撑起了门面。

老主顾们来了,在门口踱步,看着明晃晃的新椅子和闪着金属寒光的新推剪,像看着一头陌生的怪兽。最后,他们叹了口气,摇摇头走了。

我父亲那天在家坐立不安,仿佛每月三号这枚齿轮错了位,他整个人生机器的运转都卡了壳。他围着院子转了第三圈时,我堵住他。

“爸,陈师傅病了,你就试试别的店吧。”

他眉头拧成疙瘩:“别人不懂我的习惯。后颈的头发茬,得用热毛巾敷一会儿再刮,不然我睡不着。鬓角不能太短,不然戴帽子硌得慌。这些,新来的哪懂?”

“你可以告诉他啊。”

“那多麻烦……”他下意识地回绝,仿佛适应一个新环境所需的寥寥数语,比忍受一个月的不适更耗心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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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忽然明白了那本日记里那句苍白誓言的命运。我们并非甘于平庸,而是恐惧改变所需的付出,哪怕那付出微不足道。我们给自己编织了一张舒适的网,躺卧其中,并美其名曰“习惯”。时间久了,网成了茧,我们从抗拒挣扎,到最后,竟爱上了这束缚。

那天下午,我几乎是生拉硬拽,把父亲按进了城里一家窗明几净的发型屋。

年轻的设计总监耐心听完父亲所有“习惯”和要求,甚至拿本子记了两笔。洗头时按摩了肩颈,刮脸前热毛巾敷得恰到好处。最后吹完发型,父亲对着镜子左照右照,嘴角慢慢绷不住,咧开了。

“嘿……是挺精神。”

走出店门,夕阳在他新剪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边。他步子似乎都轻快了些。晚上,他居然没失眠。

昨天我去看老陈师傅,他已康复,店又开了。但那把吱呀响的旧躺椅前,只剩下几位更老的主顾。小陈师傅的新椅子前,倒开始需要排队了。我父亲,也成了队伍中的一员。

我看见小陈师傅给我父亲围上围布,动作利落而自信。阳光透过新擦的玻璃窗照进来,灰尘在光柱里跳舞,落在旧工具和新工具上,一同闪着光。

那一刻我忽然觉得,所谓“安常习故”,或许并非习惯本身有多强大,而是我们缺少一个推力,一把将自己拔出旧泥潭的力气,甚至,只是一个率先坐上新椅子的人。

老店没死,它只是,终于换了一种活法。而习惯的束缚,像一根老皮筋,绷得太久,换了个方向,居然弹出了新的生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