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整理旧档案,我翻到一份2003年的手术记录。纸张泛黄,边缘卷曲,带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。记录本身规整得近乎刻板,唯独主刀医生备注栏里,有一行后来用红笔匆匆写下的字迹,因为用力过猛而几乎划破纸张:
「它卡住了,不肯出来。」
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。李医生,我们医院退休的老主任,也是这份记录的执笔人。我费了点周折,在一个午后,于他满是药草味的客厅里见到了他。
我递上那份复印件。李医生摩挲着那行红字,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,窗外的蝉鸣显得格外聒噪。
“那是个腹腔镜手术,病人是个很年轻的姑娘,怀疑是卵巢囊肿,很常规。”他声音沙哑,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,“一切都很顺利,直到……我们准备把那玩意儿取出来。”
他描述道,那囊肿被分离后,用特制的取样袋兜住,准备从腹部一个微小的穿刺孔里拖出来。可就在拉到穿刺口时,它停住了。
“不是技术问题,不是器械故障。”李医生眼神飘向窗外,仿佛在看那天的手术室,“就像是……就像是洞口里面,有另一只手,从腹腔里面死死拽住了袋子的另一头。我们这边用力,那边就拽得更紧。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力。”
手术团队当时以为是什么组织缠绕,换了角度,尝试了润滑,甚至稍微扩大了切口。但毫无用处。那装着病变组织的袋子,就那么卡在皮肤和深层肌肉之间,纹丝不动。监视器屏幕上,只能看到袋子紧绷的表面,和它牢牢嵌在肉里的边缘。
“然后呢?”我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“然后,护士长突然小声说,‘你们看屏幕……那袋子是不是动了一下?’”
李医生抿了一口浓茶,手有些微颤。
“我们所有人都盯着屏幕。袋子没动。是里面装着的东西,在动。”
它不再是那个被分离下来的死物。它在透明的取样袋里,有了自主的生命力。像一颗巨大、缓慢搏动的心脏,又像一个在襁褓中蜷缩的胎儿,正一下,又一下,轻轻地抵着那层薄薄的、救命的塑料膜。
手术室里死寂。只能听到麻醉机规律的气音和心电监护单调的滴滴声。
“我们遇到了医学无法解释的事情。”李医生深吸一口气,“我当时看着那个在屏幕里微微搏动的东西,又看着病人安详沉睡的脸,心里冒出一个荒谬又恐怖的念头——我们不是在取出一个病变,我们是在强行剥离一个……不愿意离开的‘寄生体’。”
最终,他做了一个决定。他让所有人停下,他亲自走上前,没有再用机械的力道去拉扯。他对着那个穿刺孔,用极低的声音,像安抚又像警告般地说了一句:“松手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自己都觉得荒唐。
但几秒钟后,护士长惊愕地小声说:“松了……它自己滑出来了。”

接下来的取出过程顺利得让人心慌,仿佛之前那场诡异的角力从未发生过。
“后来呢?病理报告怎么说?”我急忙问。
李医生摇摇头:“样本在送检途中出了意外,记录上写的是运输途中容器破裂,样本污染,无法鉴定。但我知道不是。”
“是什么?”
“那天负责送检的护士,小刘,回来后发了两天高烧,胡话里反复说‘它睁眼看我’。再后来,她调去了行政岗,再也不进手术区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而我,在术后第三天去查房时,那个恢复良好的姑娘突然拉住我,很疑惑地问了我一个问题。”
“她问:‘医生,我睡着的时候,是不是有个小宝宝在我肚子里动了?我感觉到了,它好像……很不高兴。’”
李医生说完,整个客厅只剩下旧钟摆的哒哒声。
我没再追问。那份旧档案的最后一页,粘贴病理报告的位置,只有一张空白的粘纸痕迹,像一道早已愈合却无言的疤。
有些东西,或许就适合永远卡在光明与黑暗、科学与传说的缝隙里,不出来,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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