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市一院,只有急诊楼的灯还亮着,像只不眠的眼睛。老陈推着手推车,停在后勤楼后的焚烧炉旁。炉口还冒着余烟,一股混合着塑胶和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,钻进鼻腔里有点刺痒。他戴着帆布手套,开始清理炉底的残渣——都是些医院的废纸、一次性器械,还有没烧透的病历纸。

铁耙扒拉的时候,一张带着黑边的纸片卡住了。老陈蹲下来,用钳子夹出来。是张病历,大部分已经烧成灰黑的卷边,只有右上角一小块还留着白色,上面印着“住院病历”的抬头,还有半行模糊的字迹:“患者:李建国,男,68岁……诊断:肺腺癌Ⅳ期……”

老陈的手顿了一下。李建国?他有点印象,去年冬天,肿瘤科的那个倔老头。

他记得李建国总穿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,病房里总摆着个搪瓷缸,缸沿磕掉了一块瓷。家属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,每天中午提个保温桶来,里面是熬得黏糊的小米粥,她说“我爸就好这口,年轻时候在部队里落下的毛病”。

病历上的炭痕又往下蔓延了点,老陈凑到路灯下看,借着昏黄的光,辨认出“家属拒绝放化疗,要求……”后面的字被烧没了,只剩个“求”字的残笔。他想起那时肿瘤科的王医生,红着眼劝家属:“阿姨,现在还有靶向药临床试验,试试吧!”家属却摇头,说老头自己的意思,“他就想清静点,不想遭那个罪了。”

再往下,病历的边缘只剩焦黑的碎屑,老陈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开一点,露出一行更浅的字迹,像是铅笔写的,被火燎得发皱:“12月3日,患者清醒时说,想……见孙子,照片……”后面的字彻底没了。

老陈的鼻子有点酸。他记得那个下雪的早晨,李建国的病房空了。家属来办手续,眼圈红肿,却塞给护士一袋橘子,说“我爸说,麻烦你们了,这橘子甜,你们尝尝”。护士后来跟老陈念叨,说李大爷走的时候很平静,手里还攥着孙子的照片,是家属偷偷塞进去的。

焚烧炉的余温透过手套传来,老陈把那张未燃尽的病历,轻轻放进推车里的垃圾袋。纸页上的炭痕,像一道没愈合的伤口,又像一个被时光烧剩下的句号。他想起医院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,有人带着希望来,有人揣着遗憾走,而这些病历,本是要把所有的痛苦、挣扎、爱与不舍都烧成灰烬的,可总有那么一点,倔强地留下来,在某个深夜,被一双旧手套拾起,重新露出生命的余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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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风又吹过来,带着炉灰的味道。老陈推着车往回走,急诊楼的灯光在他身后拉长,那些未说尽的故事,就藏在这张焦黑的纸片里,和无数个深夜的医院一样,沉默,却又滚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