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夜班急诊室的37分钟》

凌晨两点十七分,治疗室的紫外线灯在头顶发出细微的嗡鸣。我捏着酒精棉球的手指有些发颤,消毒瓶盖“咔嗒”一声掉进不锈钢盘里,惊得旁边配药的小林护士抬头看我。

“张姐,这袋多柔比星......”她欲言又止,目光落在我胸前晃动的工作牌上。三十年护龄的铜牌边缘磨得发亮,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贴着皮肤。

二十二床的陈阿姨是我看着住进来的。乳腺癌术后化疗第三次,右侧锁骨下的输液港植入刚好满两个月。下午交接班时我特意摸过她的港体,皮肤贴合度很好,穿刺隔片下隐约能触到金属底座的轮廓——那是上周新来的王医生做的置管,当时我还夸过他进针角度漂亮。

“右上肢麻不麻?”我举着强光手电贴近患者肘窝,光束扫过那片逐渐蔓延的淤青。陈阿姨摇摇头,却在我轻按肿胀部位时猛地缩手:“就觉得凉凉的,像有小虫子在爬。”

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成波浪。我解开她的病号服肩带,消毒范围比平时扩大了一倍,蝶翼针尾端的延长管里,淡红色药液正以比平时慢三倍的速度滴注。小林递来的空针管还带着体温,我屏住呼吸回抽,针管里只凝着半滴暗红色血珠。

“叫值班医生,准备硫酸镁冷湿敷。”我的声音比心电监护仪的报警音更稳,右手却已经摸向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。输液港外渗最怕药物蓄积在皮下组织,多柔比星的PH值只有2.8,这袋药如果全渗进去......我不敢想上个月那个前臂溃烂的患者,清创时露出的筋膜组织像被强酸腐蚀过的牛皮。

凌晨两点四十,治疗盘里的冰袋换了第三袋。陈阿姨的女儿举着手机电筒帮我们照明,光束下我能清楚看见她发梢的白发——和我女儿同龄的年纪,却要在这种深夜握着母亲肿成馒头的手背。

“张护士经验最丰富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,左手拇指轻轻按压港体边缘,“当年我在肿瘤外科,遇见过比这严重三倍的外渗......”谎话在舌尖滚了两圈,其实那例患者最终做了植皮手术。但此刻我必须让这对母女看见希望,就像二十年前我的带教老师在抢救室里攥住我发抖的手腕时那样。

随机图片

凌晨三点零四分,超声科李主任带着便携式B超机冲进病房。探头滑过皮下组织时,我看见屏幕上那团模糊的低回声区正在缩小。小林举着记录单的手终于不再发抖,钢笔尖在“处理后评估”栏落下工整的字迹:肿胀范围较前缩小50%,未触及硬结,患者诉疼痛评分降至3分。

“今晚每隔半小时测一次皮温。”我帮陈阿姨盖好被子,指尖触到她手心里的汗。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输液港周围的皮肤还敷着冰袋,掌心却烫得惊人:“小张,我知道你......”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我左胸前——那里别着枚褪色的蓝丝带胸针,“你妈妈当年......也是用的这个港吧?”

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清晰可闻。我想起母亲临终前那枚埋在锁骨下的港体,最后一次化疗时也是我给她穿刺,回抽顺畅得不可思议,后来才知道癌细胞已经堵满了上腔静脉。

“明天让王医生来做个港体评估。”我替她理好枕头,声音里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柔和,“等这次化疗结束,咱们换左上肢重新置管,好不好?”

离开病房时,小林正在走廊尽头的水池边洗手。凌晨三点的医院走廊静得能听见水流声,她突然转身抱住我,白大褂上还沾着硫酸镁的药味:“张姐,刚才我真怕......”

“怕就对了。”我拍拍她汗湿的后颈,看着镜中自己泛青的眼窝,“等哪天你不怕了,这碗饭才真该吃不下去了。”

治疗室的时钟指向三点十七分。我拆开新的无菌敷贴,酒精棉球在治疗盘里轻轻滚动。窗外起了风,梧桐树影在白墙上晃成一片模糊的浪,就像三十年前那个初次独立值班的夜晚,带教老师把温热的掌心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,说:“记住,输液港不是塑料管子,是连着患者命的线。”

此刻我握着新的蝶翼针,针尖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。走廊尽头传来轮椅轱辘声,某个病房的呼叫铃又响了起来。小林已经擦干眼泪,正踮脚从货架上拿新的硫酸镁注射液。我深吸一口气,消毒范围比平时多画了两厘米——有些事,大概要等到白发爬上鬓角时才会真正明白: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里,我们握住的从来不止是注射器,更是无数个在深夜里浮沉的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