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模糊的反光》

消毒水气味像根细针,扎进鼻腔的瞬间,我下意识攥紧了手术台边缘的蓝色布单。头顶的无影灯被调成了暖光,却依然刺得人眼眶发涩,护目镜在鼻梁上压出两道酸麻的痕,更添了几分憋闷。

"放松点,小林。"陈医生的声音从口罩后方透出来,带着种职业性的温和,"关节镜手术很快的,就像给膝盖做个内镜检查。"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我膝盖上消过毒的区域,橡胶手套发出细微的声响。我勉强扯了扯嘴角,目光却不受控地飘向器械盘——不锈钢的关节镜探头泛着冷光,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成一片银白的虚影。

近视度数太高,又不能戴眼镜,眼前的一切都蒙着层毛玻璃似的雾气。这种失控感让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,我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,篮球场上湿滑的地面,起跳时脚踝诡异的扭转,以及膝盖传来的闷响——像掰断一根受潮的筷子,钝重而清晰。

"开始打麻药了,可能有点胀。"护士的声音从左侧传来,我感受到碘酒棉球在膝盖外侧擦拭的凉意,紧接着是针头刺破皮肤的轻微刺痛。陈医生的手忽然覆上我的手背,温度透过手套传来,"别盯着器械看,跟我聊聊吧。听说你是校队的?"

这句话像钥匙捅开了记忆的锁。我想起每天清晨在操场练折返跑时,露水打湿的运动鞋底;想起决赛时投进致胜三分后,队友们撞上来的肩膀;还有教练总挂在嘴边的那句话:"膝盖是运动员的第二个心脏。"此刻这颗"心脏"正被剖开,暴露在冷冽的灯光下。

"本来...该参加省赛的。"喉咙有些发紧,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音。器械盘传来轻响,应该是助理医生在调整关节镜的角度。陈医生嗯了一声,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,像在打拍子:"去年我女儿也参加了中学生篮球联赛,她们队打决赛那天,她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,硬是没下场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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护目镜内侧不知何时起了层薄雾,我眨了眨眼,试图看清她的表情。记忆里她总是穿着白大褂,戴着那副金属框眼镜,镜片反光时看不出情绪。此刻她的侧脸被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,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,倒像是中学时总在走廊遇见的某位老师。

"感觉到胀吗?"她的声音打断了胡思乱想,我这才意识到膝盖已经开始发麻。抬头望去,显示屏上浮现出一团模糊的灰白影像,像是老式电视机的雪花屏。陈医生握着操作柄的手稳得惊人,手腕轻转间,屏幕里的"雪花"忽然凝聚成清晰的画面——那是我膝盖内部的世界,滑膜组织像褶皱的淡粉色绸带,在生理盐水的冲洗下轻轻晃动。

"你看,损伤主要在半月板前角。"她用激光笔点了点屏幕,光斑在我视网膜上洇成小团红晕,"现在用刨削器清理一下,再做个缝合。"器械接触组织的声音很轻,像春蚕啃食桑叶,却让我后牙槽不自觉咬得发酸。我想起上周拍的MRI片子,报告上那句"建议关节镜手术"像道冰冷的划线,将我和球场隔开。

"手术结束后好好康复,三个月后能慢跑,半年后可以做简单训练。"陈医生忽然说,语气里多了些不加掩饰的温和,"我女儿脚踝伤愈后,现在能做背后运球接转身了。"我愣了愣,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在用女儿的例子安慰我。护目镜的雾气不知何时散了,此刻能清楚看见她眼镜边缘的细小划痕,像是岁月留下的勋章。

手术在持续了四十分钟后接近尾声。当纱布层层裹上膝盖时,我听见陈医生在叮嘱护士:"给小林开点缓解术后恶心的药,他刚才一直盯着显示屏,估计晕镜头。"周围响起低低的轻笑,我有些窘迫地别过脸,却在余光里看见她摘下手套,指尖轻轻揉了揉我发冷汗的额头——这个动作太像母亲了,让喉间忽然哽了块软糖似的东西。

推出手术室时,走廊的自然光刺得人眯起眼。我摸出放在储物柜里的眼镜戴上,世界忽然变得纤毫毕现:护士站的绿萝叶尖挂着水珠,远处窗口透进的阳光里浮动着尘埃,还有陈医生白大褂第二颗纽扣上的淡淡咖啡渍。膝盖处传来隐约的钝痛,却像某种鲜活的证明——证明那些在球场上奔跑的日子,从来不是模糊的虚影。
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点开微信,是队友发来的消息:"哥,等你回来教我那个后撤步三分!"我望着走廊尽头的玻璃窗,春日的阳光正温柔地漫进来,在地面投下明亮的矩形。指尖悬在键盘上方,忽然想起手术中陈医生说的那句话:"关节镜的镜头有时候会起雾,得用温盐水擦一擦。"

原来模糊的从来不是镜头,而是困在恐惧里的目光。当我试着深呼吸,让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阳光的温度钻进鼻腔时,忽然明白——有些伤口需要被照亮,有些梦想需要穿过迷雾,才能真正看清它的形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