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起纵隔

监护仪的滴答声像绷到极致的琴弦。我盯着显示屏上起伏的绿色曲线,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术衣袖口的褶皱。纵隔镜冷不丁在指腹下卡顿了半厘米,镜头里的画面突然洇开一层白雾,像有人往显微镜目镜呵了口气。

"视野模糊。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口罩闷成一团,左手稳着镜体的力度却不敢有半分松懈。三十分钟前这台纵隔淋巴结活检还进行得行云流水,直到这团诡异的雾气爬上镜头。主刀的陈主任从显微镜后抬起头,护目镜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,只看见口罩上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骤然收紧。

"吸引器。"巡回护士递来器械的手比平时快了两秒,不锈钢器械碰撞的声响在无影灯下格外刺耳。我看着吸引管沿着镜鞘探入,清亮的生理盐水冲进去,带出的液体却混着淡粉血丝——不是镜头起雾这么简单,怕是镜面刮伤了。

"换备用镜。"陈主任的声音带着多年手术室浸出的冷稳,右手却没离开患者胸腔。我转头时撞上巡回护士为难的眼神,她口罩边缘泛起的红晕让我突然想起上周设备科那张维修通知。备用镜送去检修了,此刻器械柜里躺着的,是三个月前那场医疗纠纷里封存的旧设备。

"用旧镜。"陈主任已经抽回手,隔着无菌单的指尖在我腕骨上敲了两下。这是他带教时的老习惯,当年我第一次上胸外科手术台,也是这样一下下敲着,把抖得拿不稳镊子的我敲回神。旧镜推入消毒槽的咔嗒声里,我忽然想起那起纠纷的细节:进修医生操作时镜面撞击肋骨,导致患者术后胸腔感染......

"焦距调至2.3。"陈主任的指令打断了回忆。旧镜的视野果然泛着细微的蓝色重影,淋巴结簇在雾蒙蒙的画面里像团模糊的灰紫色云朵。我的后颈沁出冷汗,左手拇指反复摩挲着镜体调节轮,直到指腹磨得发疼才找到那个微妙的清晰点。

"活检钳。"器械护士的声音近在咫尺,我却觉得像从水潭深处浮上来。钳头触到淋巴结的瞬间,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——心率从72飙升至120。陈主任的左手突然覆盖在我手背上,带着手术手套的掌心带着体温,稳稳将钳头压下两毫米。"呼吸幅度太大。"他的声音就在耳边,"让麻醉师调浅镇静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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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这才注意到患者胸廓起伏的频率。镜下的淋巴结随着呼吸轻轻晃动,像暴雨前水面漂着的枯叶。消毒水混着血腥味钻进口罩缝隙,我忽然想起实习时跟的第一台肺癌根治术,主刀医生说纵隔里的每根血管都像埋在雪里的钢丝,碰断一根就是地动山摇。

"取样成功。"陈主任抽回器械的瞬间,我看见他护目镜内侧凝着细密的水珠。台下护士开始清点纱布,我盯着器械盘里沾着组织液的活检钳,后知后觉发现手术衣腋下已经洇出深色的汗渍。麻醉师报着生命体征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清晰,患者瞳孔对光反射正常的那一刻,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似呜咽的气音。

术后清点器械时,我特意留着那台旧纵隔镜。镜面侧缘果然有道两毫米的划痕,在无影灯下像条凝固的泪痕。陈主任摘手套时指节发白,他用碘伏棉签顺着划痕轻轻擦拭,酒精棉片在金属表面擦出刺啦的声响:"明天让设备科做个全面检测,每台镜子都要查。"

我看着他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扬起的弧度,突然想起他办公室墙上那幅褪色的锦旗。那是五年前他主刀抢救的尘肺工人送的,金箔烫的"妙手仁心"四个字底下,用毛笔小字写着:"给在雾霾里为我们开灯的人"。此刻手术室的灯还亮着,新换的纵隔镜在器械柜里闪着冷光,像极了暴雨初歇时云层里透出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