诊室里的波纹
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透明薄膜,裹住了耳鼻喉科诊室的每个角落。林夏把一次性耳塞装进声导抗仪的探头,抬头时撞见李芳攥着病历本的手在发抖。那是双指节分明的手,虎口处有淡淡的茧,指甲修剪得很短,泛着不健康的青白。
"李女士,您先坐。"林夏轻轻扶了扶她的肩膀,注意到对方耳后有片淡红色的湿疹,"最近耳朵闷胀感大概多久了?"
"断断续续三个月了。"李芳喉咙动了动,像是吞咽下什么东西,"以为是感冒没好利索......"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,目光落在仪器上那个小小的显示屏上。
声导抗仪开始工作时,探头发出规律的嗡鸣。林夏盯着屏幕上逐渐展开的曲线,指尖下意识摩挲着白大褂下摆。这是她今天碰到的第三张异常鼓室图,曲线平缓得像无风的湖面,典型的B型图——中耳积液的信号。
"您平时接触噪音多吗?"她调出前两次的检查记录,发现声反射都未引出,"或者最近有过剧烈的耳痛?"
李芳摇摇头,耳坠上的碎钻在灯光下晃了晃。那对耳环款式很旧,金属部分磨得发亮,像是戴了很多年。"我在中学教英语,每天要讲三节课。"她忽然摸了摸脖子,"有时候喉咙痛会连带耳朵不舒服,上个月校运会喊了两天,之后就一直觉得耳朵里堵着棉花。"
林夏嗯了一声,心里却打了个结。慢性咽炎、长期用声过度,再加上这张毫无波动的鼓室图,让她想起上周遇到的那个腺样体肥大的患者。她转动鼠标,把三次检查的图像并排摆开:曲线始终平得像一条直线,如同被按在水底的落叶,浮不起半点涟漪。
"李女士,我们可能需要做个内镜检查。"她摘下探头,用棉球擦拭仪器表面,"声导抗的结果显示中耳压力异常,可能存在积液或者其他结构问题。"
诊室里突然静下来。李芳的睫毛剧烈颤动着,像停在水面的蝴蝶。林夏看见她喉结又动了动,这次带出一声极轻的、近似叹息的气音。
"是不是......很严重?"李芳的手开始揉病历本边缘,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"我女儿下个月中考,我......"
"别太紧张,大部分情况通过药物或穿刺治疗就能缓解。"林夏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,这才注意到李芳手腕内侧有块淤青,形状像枚扭曲的月牙,"但尽早明确病因很重要,拖延可能会影响听力。"
李芳盯着纸巾上的医院logo,忽然轻声说:"去年冬天我摔过一跤,耳朵撞到暖气片。当时流了点血,想着没事就没来看......"她的声音突然被哽咽切断,手指紧紧攥住纸巾角。
林夏的笔尖在病历上顿住。陈旧性外伤、长期耳鸣、渐进性听力下降——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拼成另一种可能。她起身轻轻关上诊室门,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撞在玻璃上,投下斑驳的影。
"这样吧,"她重新坐下,放缓语速,"我现在帮您预约内镜和纯音测听,今天下午就能做。如果有必要,我们会安排耳鼻喉科主任一起会诊。"她顿了顿,伸手碰了碰李芳冰凉的手背,"您女儿中考很重要,但您的健康对她同样重要,对吧?"
李芳抬起头,睫毛上沾着水光。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,在她脸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。良久,她点点头,指尖慢慢展开攥皱的病历本,露出封面上"耳鼻喉科检查申请单"的字样,纸页上的折痕像一道愈合中的伤口。
林夏起身时,声导抗仪的屏幕还亮着,那张异常的鼓室图仍静静躺在那里,像一段未写完的心事。她轻轻按下打印键,看着曲线慢慢洇在热敏纸上,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异常图时的慌乱——那时她总以为每个波动都对应着某种确切的答案,直到后来才明白,每个曲线背后都是人,是无数个清晨与深夜编织成的生活。
打印机吐出纸张的瞬间,李芳忽然说:"其实我早就该来了。"她摸着耳后那块湿疹,笑了笑,"每天批改作业到凌晨,总觉得睡一觉就好。"
"现在来也不晚。"林夏把检查单装进纸袋,在封口处轻轻按了按,"很多事就像这鼓室图,看着复杂,其实找到症结就有办法。"她望向窗外,阳光正穿透云层,在远处的楼群上镀了层金边,"您看,今天天气其实挺好的。"
李芳接过纸袋时,手腕上的淤青晃了晃。林夏忽然想起自己母亲总说的话:"人就像机器,零件出了问题要及时修,不然小毛病会拖成大麻烦。"她看着李芳走向检查室的背影,忽然意识到,每个坐在声导抗仪前的人,都带着自己的故事,而她的工作,就是在那些起伏或平直的曲线里,找到让故事继续平顺流淌的支点。

诊室里重新响起仪器的嗡鸣,下一位患者已经坐下。林夏调整探头角度时,看见阳光正落在那张刚打印的鼓室图上,曲线边缘泛着柔和的光,像一条即将泛起涟漪的河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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