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镜下人生》

消毒水的气味像无形的手,掐住了我的喉咙。我盯着走廊尽头亮着的"膀胱镜检查室"字样,塑料椅的边缘硌得尾椎生疼。旁边坐着位老太太,正用围巾角擦拭眼泪,她女儿握着保温杯的手背上,静脉突突直跳。
"47号,林建民。"
电子屏跳出我的名字时,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"喀啦"一声,像是生锈的门轴在响。护士递来淡蓝色的检查服,指尖触到我冰凉的手腕:"别紧张,很快的。"她的白大褂上别着枚小巧的樱花胸针,在日光灯下微微发颤。
检查室比想象中宽敞,却矮得令人窒息。不锈钢器械台泛着冷光,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圆形无影灯,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照相馆见过的老式闪光灯。医生戴着蓝色手套的手正在调试仪器,橡胶手套拉扯时发出"噗嗤"声,像极了儿子吹泡泡糖破掉的瞬间。
"侧卧,膝盖尽量蜷向腹部。"医生的声音从口罩后方透出来,带着金属般的冷硬。我感到橡胶导管滑入尿道时,整个人猛地绷紧,仿佛有根烧红的铁丝在体内游走。墙上的时钟走得格外缓慢,秒针每跳一格,尿道里的钝痛就蔓延一分。
"看到了。"医生突然开口,身后的显示器蓝光一闪。我扭过头,看见屏幕里模糊的粉色褶皱间,突兀地凸起一块灰紫色的阴影,像落在白纸上的墨点,边缘参差不齐。护士在一旁轻声记录:"膀胱右侧壁,菜花样新生物,约2.3cm×1.8cm......"
那些术语像冰碴子灌进耳朵。我想起三个月前体检时,尿潜血那项的"+++",当时医生说可能是结石,让多喝水。直到上周晨跑时,发现马桶里的尿液红得像洗过杨梅的水,红得让我想起父亲临终前输的血浆袋。
"取活检的时候会有点胀。"医生的话打断了回忆。我咬住牙,感觉体内有什么被钳住、撕扯,潮水般的酸胀从下腹部漫上来。护士递来纸巾,我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汗,后颈的检查服已被浸透。
走出检查室时,走廊的窗户透进几缕夕阳,把地砖上的反光切成金黄的碎片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妻子发来的消息:"检查完了吗?晚上熬了冬瓜排骨汤。"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,迟迟没打出那个"好"字。远处传来推车的轱辘声,某间病房里飘出《新闻联播》的片头曲,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淡了些。
三天后的病理报告上,"移行细胞癌Ⅱ级"的字样刺得眼睛生疼。主治医生用铅笔尖指着CT片:"目前看局限在黏膜层,做经尿道电切术预后应该不错。"他的钢笔帽上刻着"精勤不倦"四个字,我想起儿子作业本上歪歪扭扭的"加油"字迹。
手术前一晚,我躺在病房里看吊瓶一滴一滴落下。临床的大叔鼾声如雷,陪护的阿姨在折叠床上翻来覆去。月光从窗缝里挤进来,在床栏上投下一道银线。我把手放在下腹部,那里此刻平静如常,仿佛藏在深处的阴影只是一场错觉。
清晨被推进手术室时,麻醉师调试机器的间隙,忽然说:"您别担心,我父亲去年也做了这个手术,现在每天能遛弯两公里。"他口罩上方的眼睛弯起来,像邻家大哥般亲切。无影灯亮起的瞬间,我想起膀胱镜下那片灰紫色阴影,此刻它正在黑暗里等待被清除,如同等待被擦去的墨点。
当麻醉渐渐漫过意识,我最后看见的,是手术室天花板上的圆形灯盘,像极了某种深海生物的眼睛,温柔而坚定地注视着一切新生与消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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