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内镜室的三十分钟》

消毒水的气味像无形的手指,轻轻捏住鼻尖。我盯着电子胃肠镜的显示屏,目镜里的胃肠黏膜正泛着淡粉色的光泽,像刚剥开的水蜜桃。实习生小林举着活检钳的手悬在半空,钳口距离可疑病灶不过半厘米。
"张主任,图像怎么有点......"小林的声音突然抖了一下。显示屏上的黏膜纹理突然扭曲,像被风吹皱的湖面,淡粉色迅速晕染成模糊的色块。我下意识按了下操控杆,镜头在肠管里轻轻晃动,屏幕却依然雪花纷飞,宛如老式电视机收不到信号的画面。
躺在检查床上的李阿姨突然挣扎起来,手背上的留置针扯得输液管直晃:"医生,是不是情况不好?我就说不用查......"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尾音在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碎成几片。我瞥见她病历本上"胃癌家族史"的字样,想起早晨交班时王医生说的那句"内镜下看着像菜花状"。
"小林,去拿备用主机。"我按住李阿姨冰凉的手,指尖触到她虎口处的老年斑,像片晒干的陈皮,"您看这机器啊,就跟人一样,上了年纪爱闹脾气。咱们医院这台胃肠镜,还是我刚当住院医那年引进的,算起来比小林还大一轮呢。"
小林跑得太快,白大褂下摆扫到治疗盘,碘伏瓶在金属盘里咣当响。我盯着黑屏的显示屏,忽然想起2003年那个暴雨夜,也是这台机器,在抢救一位消化道大出血的患者时突然罢工。当时我举着冷光源硬镜,跪在地上足足撑了四十分钟,直到设备科抢修完毕,膝盖上的淤青半个月没消。
"张主任,备用主机接口不对!"小林的声音带着颤音,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口罩边缘往下淌。我转身时看见他手里的主机线插头,果然比老机器的接口窄了一圈——上个月新采购的设备已经升级成USB接口,而这台老将还在用传统的HDMI接口。
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警报,李阿姨的心率跳到了120。我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的老花镜,镜片边缘硌着掌心。明天就是我退休前最后一次门诊,原本打算带小林做这台示范检查,没想到会遇上这种状况。
"把推车式纤维镜拿来。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沉稳,像块浸了冰水的鹅卵石,"帮李阿姨取左侧卧位,准备利多卡因胶浆。"小林愣了零点几秒,立刻转身去开器械柜。纤维镜的冷光源亮起时,我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汗珠,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独立操作时,也是这样慌得连手套都戴反了。
目镜里重新出现肠管的褶皱,像久旱开裂的土地。我屏住呼吸,慢慢推进镜身,在降结肠末端找到了那个菜花样隆起。活检钳咬合的瞬间,李阿姨轻轻哼了一声。小林递来纱布的手还是稳的,我忽然觉得这孩子的指节长得很像当年带我的陈教授,都是指节分明,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。
"好了,检查结束。"我摘下手套,看见李阿姨鬓角的白发被汗水粘在脸上,像几根倔强的银丝,"病理结果需要三天,这段时间您别胡思乱想,先去做个CT平扫。"她盯着我胸前的工作牌,上面"张建军 主任医师"的字样已经有些褪色:"张医生,您眼神真好,这么老的机器都能看清。"
小林送李阿姨去做CT时,设备科的人推着新主机匆匆赶来。我蹲在地上整理纤维镜的导管,看见老机器背面的铭牌,生产日期是2002年11月,跟我女儿同岁。橡胶按键上有几个字母已经磨得发亮,那是无数次操作留下的痕迹,像被岁月吻过的印记。
"张主任,新主机调试好了。"小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新显示屏上的黏膜图像清晰得能看见毛细血管,"刚才病理科来电话,说快速冰冻提示......是良性息肉。"
我站起身,腰后传来轻微的酸胀。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往下掉,阳光透过玻璃,在新老两台机器上投下交错的光影。小林开始仔细擦拭纤维镜,冷光源的光晕映着他年轻的侧脸。我突然想起陈教授退休前送我的那句话:"医生手里拿的不仅是器械,更是病人的希望。"
监护仪的滴答声依旧规律,像时光的心跳。我摸出白大褂口袋里的退休申请,在落款处轻轻按了按,仿佛在抚平一道即将愈合的伤口。明天,这台老胃肠镜就要搬进医院的设备博物馆了,而小林们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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