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镜下人生》
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漫开时,陈叔的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摩挲裤袋。那里装着皱巴巴的烟盒,三天没碰的烟草隔着布料硌着皮肤,像某种戒断反应的生理性标记。
"陈叔,该做检查了。"护士轻叩门框,白大褂下摆扫过贴有"内镜室"字样的玻璃门。他跟着往里走时,余光瞥见候诊区坐着个戴口罩的年轻人,正对着手机里的CT片发呆——那姿势像极了三个月前自己拿到报告单的样子,指尖发颤却强装镇定。
内镜室的灯调成了暖黄色,不是想象中冷白的手术灯。张主任戴着蓝色无菌手套,正在调试一台银色仪器,软管前端的微型摄像头闪着幽蓝的光。"这小家伙比我还年长两岁。"他轻拍仪器外壳,"跟着我从纤维镜时代走到电子镜时代,去年还去上海进修过3D成像技术。"语气里带着老友般的熟稔。
陈叔躺上检查床时,后颈能感觉到枕头边缘的洗水痕迹。小林医生递来咬口器,橡胶的温度比体温略低:"一会儿会先做局部麻醉,可能有点麻麻的胀感,就像吃了颗没味道的薄荷糖。"这比喻让他想起孙女总往他茶缸里塞的水果糖,喉咙不自觉动了动。
镜子进入鼻腔时,陈叔攥紧了床单。不是疼,是种难以名状的异物感,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拨弄气管深处。监护仪规律的"滴滴"声里,听见张主任说:"现在能看到声门了,声带上有个小结节,嗯...先取点分泌物送检。"
"您看这里。"显示屏上突然出现一片潮红的区域,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朱砂,"这是右肺中叶支气管开口,黏膜有些充血。"小林医生的指尖在屏幕上虚点,"正常应该是淡粉色,像剥了壳的荔枝肉。"陈叔盯着那些模糊的影像,突然想起年轻时在水产市场杀鱼,剖开的鱼鳔在阳光下也是这样半透明的质感,藏着整个海洋的秘密。
不知过了多久,镜子退出的瞬间,陈叔忽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——是张主任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一角手帕,边缘绣着细小的花纹。"当年学纤维镜时,带教老师总说'镜子是医生的第三只眼'。"张主任摘下手套,扔进黄色医疗废物袋,"现在好了,电子镜能把视野放大多倍,连支气管壁上的纤毛都看得清,就像拿着放大镜逛迷宫。"
等待病理结果的半小时里,陈叔盯着天花板上的防眩光灯发呆。走廊里传来推床的轱辘声,某个病房方向飘来家属焦急的询问:"大夫,到底是不是恶性的?"他摸出烟盒,在掌心碾成一团,想起老伴临出门前塞进行李箱的维生素片,和那句重复了三十年的唠叨:"少抽点,肺要烂掉的。"
"是炎症。"张主任的声音打断了胡思乱想,手里的报告单被灯光照得透亮,"但那个小结节还是要定期复查,就像地里长了棵歪苗,得时不时来看看有没有变坏的苗头。"小林医生在旁补充注意事项时,陈叔看见他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了半圈,想起自己车间里的徒弟,总在操作机床时忘记扣紧袖口。

走出医院时,夕阳把门诊楼的玻璃幕墙染成暖金色。陈叔摸出手机给老伴打电话,话到嘴边却先笑了:"老太婆,医生说我能多活几年,陪你跳广场舞了。"风掀起街角的梧桐叶,他忽然注意到路边的戒烟宣传牌,上面的肺部图示清晰得像刚才看过的内镜影像——原来健康的肺叶,真的像舒展的蝴蝶翅膀。
手机震动,是小林医生发来的微信:"陈叔,记得下周来取药,戒烟热线的号码给您存在通讯录里了。"末尾跟着个握拳的表情。他抬头看天,晚霞正从楼群间隙里渗出来,像极了内镜下那片被炎症染红的支气管黏膜——只要及时灌溉,总会重新长出鲜嫩的新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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