胶片里的阴影

凌晨三点的急诊楼像被按了慢放键,走廊尽头的指示牌在声控灯熄灭时会变成墨绿色的影子。我握着那张泛白的X光片,指尖能摸到胶片表面细密的颗粒,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。

"李医生,3床的片子又不行。"护士小周把新换的暗盒递给我时,塑料外壳蹭过操作台发出刺啦声。窗外飘进零星雨点,打在放射科的旧玻璃上,我看着显示屏里再次模糊的腕骨结构,突然想起上个月设备科王科长说的话:"这台富士500毫安机比你工龄都长,能亮就不错了。"

躺在检查床上的老人叫陈德发,七十二岁,晨练时摔了手。儿子小陈在一旁攥着湿毛巾,反复擦着父亲额角的冷汗:"大夫,您看清楚点,我爸说疼得跟断了似的。"他后颈的衬衫洇出深色汗渍,像片被雨水泡胀的枯叶。

我调整遮线器的手顿了顿,金属旋钮转动时发出锈涩的声响。曝光时间从200毫秒调到400,指示灯亮起的瞬间,老人腕部皮肤在荧光屏下泛出青灰色,像团被揉皱的宣纸。暗室里的红灯亮得有些暧昧,显影液温度偏低,胶片从定影液里捞出来时还带着刺骨的凉意。

"还是不行。"小周举着片子对着日光灯管,腕骨部位的灰度值依然低于标准区间。小陈突然提高嗓门:"你们这机器是不是坏了?我爸在社区诊所拍的都比这清楚!"他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,绳结处还缠着枚生锈的硬币。

我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皱成团的检查申请单,临床诊断一栏用铅笔涂了又改,最后画了个模糊的问号。走廊尽头传来担架车的辘辘声,某个病房突然爆发出压抑的哭声。窗外的雨势变大了,雨珠顺着窗棂往下淌,在玻璃上划出无数道银色的裂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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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再拍一次,用滤线栅。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,沉沉的。小周欲言又止,我知道她想说什么——滤线栅已经三个月没清洁了,铅条间积的灰比CT室的防尘罩还厚。但当第七张片子显影完毕时,尺骨茎突处那道隐约的透亮线终于像早春的冰裂,细细地绽放在胶片上。

"是骨折,得马上固定。"我把报告递给小陈时,他的手指在纸页上留下两个汗湿的指印。老人被推去处置室前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他掌心的老茧擦过我袖口的纽扣:"大夫,你眼睛真好。"他手腕上缠着的红绳穗子扫过我的手背,那是根用来祈福的平安绳,绳头还系着颗已经褪色的桃核。

后半夜我蹲在设备间擦滤线栅,金属格栅的缝隙里积着经年的灰尘,混着不知哪年的头发丝。墙角的老鼠洞传来窸窣响动,我摸出手机给王科长发消息:"老富士的球管衰减超过30%,该换了。"发送键亮起的瞬间,窗外划过一道闪电,老旧的X光机在雷光里投出庞大的阴影,像头蹲踞在暗处的巨兽。

天亮时我在更衣室撞见小陈,他正给父亲换干净的衬衫。老人腕部已经缠上了石膏,晨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,皱纹里积着的阴影比X光片上的更浅些。小陈看见我,忙从帆布包里掏出袋茶叶:"老家带的云雾茶,您尝尝。"塑料提手勒红了他的手指,我注意到那截红绳已经系在了老人的腕间,在石膏边缘晃出个细小的结。

早交班时我把那叠废片塞进碎纸机,看着泛白的胶片逐渐被绞成粉条状的碎屑。窗外的雨停了,麻雀在住院部的梧桐树上跳来跳去,阳光穿过新擦干净的滤线栅,在检查床上投下整齐的方格光影。设备科的维修单压在我的办公桌上,钢笔尖在"申请更换X光机"的字样上洇开小片墨渍,像胶片上终于显影的病灶,清晰,且确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