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的生化仪

检验科的中央空调发出老式钟表般的嗡鸣,林小夏盯着墙上的电子钟,分针正缓缓碾过凌晨三点的刻度。她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塑料标本盒,盒盖上“李建国”三个字被她的指腹蹭得有些模糊,就像父亲病历本上那些反反复复试剂名称,总在她眼前洇成一片蓝黑的雾。

“32号标本。”

同事陈姐的声音从生化分析仪旁传来,这台占据了半面墙的银灰色机器正在吞吐着承载生死的玻璃试管。林小夏看着自家父亲的血样被机械臂精准抓取,送进那个幽蓝的检测舱,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,父亲背着她跑过雨夜的弄堂,他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,混着雨水的咸腥,像极了此刻实验室里弥漫的碘伏味。

“肝功能五项,加急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,像是被人攥住的气球口。陈姐抬头看了她一眼,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把打印纸往她面前推了推:“先去看看结果吧,机器不会出错的。”

打印机吐出纸张的声音像极了父亲每次拆中药包时的窸窣响。林小夏的目光先触到谷丙转氨酶的数值,1350U/L,那个鲜红的箭头刺得她眼眶生疼。紧接着是总胆红素342μmol/L,白蛋白22g/L,这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指标,此刻像锋利的手术刀,在她视网膜上刻下触目惊心的断层。

“肝硬化失代偿期,肝性脑病前兆。”主治医生的话还在耳边震荡,就像昨夜父亲突然陷入昏迷前,手中瓷杯摔碎在地板上的脆响。这个总说“我没事”的男人,把自己的肝脏熬成了一块千疮百孔的旧抹布——二十年的夜班司机生涯,无数包廉价香烟,还有每次体检都跳过的肝功能检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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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夏,你爸这病......”陈姐不知何时递来一杯温咖啡,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洇湿了她的指尖,“上次你说他总说胡话,可能就是血氨升高引起的......”

打印机突然又“咔嗒”响了一声,这次吐出的是凝血功能报告。国际标准化比值(INR)5.2,这个超过正常上限两倍多的数值,让林小夏想起上周父亲手臂上突然出现的淤斑,当时他还笑着说是撞在餐桌角上,现在看来,是肝脏已经无法合成足够的凝血因子了。

她忽然想起上个月陪父亲复查时,那个年轻的住院医指着超声报告说“肝脏表面呈锯齿状”,父亲却在旁边插科打诨:“哟,这咋跟我年轻时锯的木头似的。”此刻她才明白,原来肝脏真的会像耗尽的齿轮,慢慢失去所有光滑的棱角。

生化仪的提示音突然刺破沉默,林小夏看着新弹出的血氨检测结果——180μmol/L,正常上限的三倍。这个数值意味着父亲的大脑正在被自己的代谢废物侵蚀,那些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瞬间,是肝细胞凋亡前最后的烛火。

“通知ICU准备床旁血滤吧。”陈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这个在检验科工作了二十年的女人,见过太多这样的深夜。林小夏点点头,指尖触到口袋里皱巴巴的住院押金单,想起父亲偷偷塞给她的银行卡,密码是她的生日。

走出检验科时,东方已泛起青灰色。林小夏摸出手机,翻到昨天父亲清醒时发来的短信:“丫头,别总在医院耗着,爸没事。”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,最终只回了个笑脸。远处的ICU大楼在晨光中轮廓分明,像一艘即将启航的船,而她的父亲,正躺在这艘船最深的舱室里,与逐渐凝固的肝功能报告单搏斗。

手机突然震动,是科室群里发来的新通知:“即日起,生化分析仪新增肝衰竭预警模块,异常结果自动触发三级响应......”林小夏看着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,那里有父亲最爱喝的橘子汽水,此刻玻璃柜里的瓶身正映着初升的朝阳,像极了他年轻时修过的那台老解放卡车的转向灯,明明灭灭,终要驶入永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