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秤上春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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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漫得发黏,我蹲在自助体重秤旁用棉签抠着显示屏缝隙里的糖渍。这台铁家伙在住院部大厅角落杵了三年,显示屏右下角永远沾着块黄褐色的污渍,像块褪不去的老年斑。我是护工刘姐,负责打扫这层楼,每天擦它三遍,连秤面的防滑纹路里都不带留灰的。

变故发生在周三早晨。我刚把抹布搭在秤角,就见显示屏突然跳了个数——0.0kg的数字猛地窜到45.3kg,又迅速跌回零。我以为是线路接触不良,拿钥匙敲了敲秤体,没成想它又开始蹦跶,这次停在52.7kg不动了。玻璃秤面上明明空无一人。

那天整个上午,这台秤都在间歇性抽风。内科王主任路过时踢了一脚,说该报修了。我蹲在旁边假装擦地,眼睛盯着显示屏。午后三点十七分,数字又跳了起来,这次是缓慢增长:47.1、47.2……直到停在51.4kg。我猛地抬头,看见拐角处闪过一截藏蓝色病号服下摆。

第二天我特意提前半小时上班,躲在消防栓后面。晨光透过玻璃窗斜切进来,照得秤面像块冷硬的冰。三点零五分,那个穿藏蓝色病号服的身影出现了。是十七床的老陈,肺癌晚期,我上周还帮他往老家寄过行李。他左腋下夹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,趿拉着拖鞋站上秤面。

数字开始跳动。我眯起眼,看见他右手悄悄往包里探,似乎在掏什么东西。秤上的数字从42.3kg开始,每隔几秒就往上蹦零点几公斤。老陈盯着显示屏,嘴唇抿得极紧,灰白的头发被汗水洇得贴在额角。当数字跳到50.1kg时,他忽然浑身一颤,踉跄着扶住墙。帆布包从臂弯滑落,里面掉出几袋沙土,在秤面滚出细碎的纹路。

我慌忙走过去扶他,他却迅速弯腰把沙土往包里塞,指尖在颤抖:“刘、刘姐,我就是……想称称包多重。”我看着他泛青的眼下浓重的阴影,还有病号服下嶙峋的肩胛骨,突然想起上周帮他打包时,行李袋里除了换洗衣物,确实装着几个塑料密封袋,当时我还以为是老家带的腌菜。

“您这包看着挺沉的。”我弯腰帮他捡沙土,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,“要不我帮您拿到护士站称称?那儿有台精准的电子秤。”老陈猛地抬头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慌,随即又黯淡下去,像被风吹灭的烛火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:“别告诉小林,求你了……”

小林是他儿子,每天下午来陪护。我想起那个总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,每次来都要跟老陈比体重,笑着说“爸你又比我重两斤”。老陈总是拍着肚子说“吃得多呗”,其实餐盘里的饭从来没动过几口。

“您放心,我嘴严。”我轻轻拍了拍他手背,触到凸起的骨节像深秋的树枝。老陈松开手,坐在长椅上喘着气,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塞给我:“草莓味的,小林买的。”糖纸在他指间发出细碎的响,我忽然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,也总把糖果藏在枕头底下,说怕我妈不让吃。

那天傍晚我去倒垃圾,路过楼梯间时听见低低的哭声。老陈坐在台阶上,手里攥着张CT单,面前摆着那几个沙土袋。他正往袋子里加东西,借着应急灯的光,我看见是块从枕头里拆出来的海绵。

后来我没再提过秤的事,只是每天打扫时,会留意老陈的帆布包有没有变鼓。有次趁他去做检查,我掀开包角看了眼,里面除了沙土和海绵,还躺着个毛绒玩具熊,肚子里塞满了碎布。

上周老陈出院那天,小林扶着他来称体重。显示屏亮起时,年轻人笑着拍了下老陈肩膀:“爸,50公斤整,比我还重一斤呢!”老陈咳嗽着捶了下儿子后背,帆布包在他胯骨处晃出柔和的弧度。我站在护士站里擦桌子,看着阳光穿过玻璃,在秤面上织出一片温暖的光斑。

如今那台秤还在角落蹲着,偶尔还是会闹闹脾气。但我知道,有些重量从来不是数字能衡量的——比如藏在沙土里的父爱,比如海绵里藏着的、不愿说出口的牵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