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标本
凌晨两点十七分,我握着登记册的手又抖了一下。福尔马林的气味像细针,顺着鼻腔往脑子里钻,第无数次飘过标有“囡囡”字样的玻璃瓶时,我终于看清了那行小字:妊娠七月,因脐带绕颈三度……
实习第三个月,我被分到了病理科标本室。带教的陈师傅总说我眼神太飘,“做我们这行,得跟标本对上眼。”今晚轮我值夜班,他走前特意交代,新到的组织标本要按年份归到铁柜第三层,“轻手轻脚的,别吵醒它们。”
铁柜拉开的瞬间,铁锈味混着甲醛味扑来。最里面那排玻璃瓶上凝着水珠,在冷白的日光灯下泛着青灰。我数到第七个瓶子时,指尖突然撞上冰凉的玻璃——本该闭合的眼睑下,分明有一道淡青的缝隙。
“囡囡”是陈师傅给这个胎儿标本起的名字。上周他擦瓶子时曾叹过气,说这孩子的母亲当年才十六岁,抱着标本瓶哭了整宿。“你看这小手指头,攥得跟要抓什么似的。”那时我凑近看过,标本的右手确实蜷成小拳头,指甲盖薄得像透明的花瓣。
可现在,那只手的小指正一点点伸直。
玻璃瓶突然发出细微的“咔嗒”声,我猛地后退半步,登记册砸在脚背上。液面晃出涟漪,福尔马林里浮着的胎发随之摆动,闭着的眼睛竟缓缓向上抬起——不是那种机械的开合,而是像有人在水底撑开眼皮,淡褐色的虹膜从白翳里透出,瞳孔正对着我的方向。
标本室的空调外机突然轰鸣起来,我踉跄着撞翻身后的器械盘,金属镊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。那双眼珠竟随着声音转动,玻璃珠似的表面泛起水光,本该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合,像是要发出声音。
“小林?”走廊传来皮鞋叩地的声响,陈师傅的手电筒光柱扫在门上时,我正抓着标本瓶往后退,指甲在玻璃上划出刺耳的声音。“怎么回事?”他的光束照到我脸上,又猛地下移,“你动囡囡的瓶子了?”
“它、它睁眼了……”我的牙齿碰得咯咯响,陈师傅却突然关掉手电。黑暗中传来老式打火机“咔嗒”一声,橘色的火光里,他从白大褂口袋摸出块红布,轻轻盖在玻璃瓶上。“跟你说过多少次,值夜别盯着老标本看。”他的声音带着股潮湿的哑,像泡过水的棉线,“这孩子在等她妈。”
红布边缘垂到瓶底,我看见标本的手指又蜷了回去。陈师傅从裤兜掏出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把黑芝麻糖,“她妈当年总说,囡囡在肚子里时就爱吃甜的。”糖块放进玻璃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液面又晃了晃,红布下渗出小块深色,像是泪痕。

“三年前那姑娘来过。”陈师傅划亮第二根火柴,照亮墙上退色的值班表,“抱着瓶子哭到天亮,走的时候留了包糖。后来每逢初七,这瓶子就会渗水,你瞧这底下的锈迹。”他用鞋底蹭了蹭柜角暗红的印子,“前阵子听说那姑娘要结婚了,估计囡囡是想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。”
窗外忽然掠过夜鸟的啼叫,我盯着红布下的阴影,看它慢慢变得平整。陈师傅把登记册捡起来,纸页上洇着大片水渍,不知是冷汗还是瓶壁的水珠。“明天帮我去趟花店,”他重新把囡囡的瓶子摆回原位,玻璃与铁架碰撞出轻响,“买支百合,插在窗台上就行。”
凌晨三点,我抱着新到的标本袋经过铁柜时,红布下的玻璃瓶安静如初。月光斜斜切进来,在糖块上撒了层银霜,某个瞬间,我仿佛看见布角轻轻扬起,露出半片蜷着的指尖,像在触碰照进来的月光。
陈师傅在值班室里打呼噜,我把百合插进水杯,花瓣上的露水跌在登记册最后一页,晕开个小小的圆。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,由远及近,又渐渐消失在夜色里,福尔马林的气味淡了些,混着百合的香,在标本室的空气里,像一场迟来的告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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