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老门》

住院部后面那栋三层红砖楼是职工宿舍,铁门上的油漆早被岁月啃得斑驳,门轴像上了年纪的老人,开关时总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。管宿舍的张叔总说这门该换了,可医院经费紧张,这事便一直拖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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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叔今年五十八岁,在这栋楼守了十年。他有个牛皮本子,专门记职工晚归的时间——倒不是真要计较什么,只是人上了岁数觉轻,听见铁门响就习惯性抬腕看表。外科的王大夫总说张叔比护士站的值班表还准,值完夜班回来时,总爱隔着铁门喊一嗓子:“张叔,又得给您添笔账咯。”

变故发生在入秋后的一个雨夜。那天张叔起夜,迷迷糊糊听见铁门“咣当”响了一声。他以为是哪个冒失鬼又没关好门,裹着秋衣就往楼下跑。可到了门口却愣了神——铁门好好地闩着,门闩上还凝着细密的雨珠,显然没被动过。

第二天张叔跟值早班的李护士念叨这事,对方笑他是让雨声勾了魂。可接下来的半个月里,怪事接二连三:凌晨三点铁门自己晃了晃,像是被人从外头推了一下;周五夜里,门轴突然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转动声,却没见有人进出。最邪乎的是上周三,住在一楼的陈护士起夜喝水,竟看见铁门开了条缝,外头路灯昏黄,照见门框上挂着块白大褂的衣角,一闪就没了影。

“该不是那间病房的……”不知谁起的头,这话像长了腿似的在宿舍里乱窜。张叔心里也犯嘀咕,这楼虽说住的都是医护人员,可斜对面就是医院旧病房楼,前几年翻新后空了小半年,直到上个月才改成库房。他特意去查了登记本,最近半个月值夜班的职工都说没动过铁门,可每晚的关门声却清晰得很,有时是“咣当”一声重响,有时又轻得像片羽毛落地。

秋分那天夜里,张叔决定守株待兔。他搬了把竹椅坐在二楼楼梯口,怀里揣着个保温杯,眼睛死死盯着铁门上的猫眼。凌晨一点十五分,门缝里突然透进一束光——是手机屏幕的冷光。接着门闩“咔嗒”响了一声,铁门竟缓缓向内打开,月光里晃出个穿白大褂的人影。

“谁?”张叔猛地站起来,保温杯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那人影倏地顿住,白大褂下摆还在轻轻晃动。借着走廊的声控灯,张叔看清了来人的脸——是上个月退休的赵主任,他女儿前几天刚把他接去养老,说是要去深圳住带电梯的楼房。

“张叔,是我。”赵主任脸上有些尴尬,手里还攥着串钥匙,“我……回来拿点东西。”

张叔看着他手里的钥匙发愣:“您这钥匙……”

“咳,老毛病了。”赵主任叹了口气,弯腰捡起地上的保温杯,“在医院待了四十年,总惦记着值夜班的孩子们。以前值晚班,最怕后半夜回来时吵醒您,每次开门都得屏住呼吸。后来发现这门轴松了,就悄悄上了点润滑油,又把弹簧调松了些,这样门能自己合上,却不用使太大力气……”

他的声音越来越轻,像片秋叶飘进夜色里。张叔这才注意到,铁门开合时那恼人的“吱呀”声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弹簧轻缓的“嗒嗒”声,像谁在深夜里轻轻踮脚。

“您上周不是走了吗?”张叔接过保温杯,杯壁上还带着赵主任掌心的温度。

“放心不下,回来看看。”赵主任指了指斜对面的库房,“听说旧病房的柜子要搬去库房,我怕孩子们碰着那些旧针头……”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手电筒,光斑在水泥地上画出个温柔的圆。

铁门又“嗒”地响了一声,这次是张叔主动拉开的。秋风裹着桂花香涌进来,远处住院部的灯光依旧亮着,像撒在夜空中的碎星。赵主任走出去时,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,弹簧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,像是谁把心底的牵挂悄悄收进了口袋。

张叔摸出牛皮本子,在今天的日期下一笔一划地写:“赵主任,凌晨一点十七分,归。”笔尖停顿片刻,又添了句:“门已关,夜安。”

楼下的铁门安静地立在月光里,门轴不再呻吟,弹簧学会了轻语。有些故事不必说破,就像有些关怀,永远藏在门后那声无人察觉的轻响里。